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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女 BY E伯爵

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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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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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雪女 BY E伯爵   雪女 BY E伯爵 Icon_minitime周五 二月 11, 2011 3:52 pm

雪女 BY E伯爵

  1
  昭和三十五年(1960年),奶奶羽千代终于去世了。莲放弃了东京的编辑工作,返回青森县的蓬田村,一来是奔丧,二来是继承“桂之屋”寿司店。
  使用“终于”这个词对于死者非常失礼,况且还是自己的长辈,但莲找不到更加贴切词语表达那种情绪了。当接到报丧的电话时,他好像听到了三味线的曲子在最末时断弦的声音。
  藤原的本家只有莲一个男孩儿,他父亲在战争时期被征兵,死在了吕宋岛,母亲因为物资匮乏而死于肺结核。如果没有奶奶,莲或许很早就活不下去了。
  为了主持一个大家族,其后又得让成员们在艰难的年代里活下去,羽千代作为藤原氏的家长表现出了男人般的钢铁意志。从昭和十八年(1943年),也就是莲的父亲被征召入伍开始,这个瘦小的妇人便每天在码头和寿司店之间奔忙,还要安排家里的大小事务,用微薄的利润支撑入不敷出的财务。
  莲身体弱,很多时候是一个人看着庭院度过一天。从东方的天际有了第一道白线开始,他就迷迷糊糊听到隔壁房间的拉门响,然后有布料摩擦声飘过,那声音极其细小,就好象幼鼠在遥远的洞穴里咀嚼。莲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倾听院里虫的鸣叫和其他忙碌的声音。在窗户的玻璃颜色变浅以后,他会起来,自己叠好被子,收拾房间,穿上衣服,再去吃早饭。家里的女佣志子会把中午的饭团也一起放在灶上,然后到店里帮忙。
  莲吃过早饭就趴在暖桌上练习复杂的汉字。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屋外的庭院里有长尾雀的颤音,在添水的竹筒倾倒、并敲打叩石之前,它们会毫不客气地在地上寻找一些能吃的东西。黑松的叶片被风弄出丝丝的声音,就好象木屐踏在砂纹地上一样,它们的味道清新,混合着早饭的甜味、柴火燃烧的焦味和父母遗像前香的味儿,弥漫在莲的鼻端。
  时间的流逝就是靠着太阳位置的变化来感知的。中午,莲吃过温热的饭团之后,会抱着祖父留下来的书一直看。周围很静很静,松叶还是那么响着,野鸟还是会鸣叫,添水的“磕磕”声和水的哗啦声还是会有规律地传来。莲低头坐在那里,整个下午都不会移动。黑松和竹子的阴影缓慢地爬过它们自己的根部,最后延伸到室内。
  这个时候,大门就打开了,一个穿着苍色和服的女人进来,叫他的名字。
  奶奶羽千代曾经是蓬田村有名的美人,她美丽得就像奥入濑的清泉,冰冷得就像冬天的雪。尽管当时她已经接近五十岁了,但依旧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莲看着她朝自己走过来,白袜在苇席上发出熟悉的摩擦声,和服因为腿的动作而呈现出一些柔和的起伏,最后一只纤长却因为劳作而微微发红的手拂过下摆,奶奶就在他面前跪坐下来。
  已经过了最灿烂年龄的女人容貌会有点退色,就好像再出色的画不管保存得多好,也会从鲜艳变为陈旧,羽千代当然也是。不过莲还是觉得直到现在为止,他也没有见过比奶奶更加动人的女性了。
  她的脸上常常没有表情,皮肤就好像人偶一样苍白,头发整齐地在脑后纶成一个髻。除了鬓角的发丝变得花白以外,其余的都是纯净的黑色,当她低下头的时候,白皙得几乎透明的脖子弯出月亮一样优美的弧度,逆着光能看到发根尽头有一些细小的绒毛。她的眼角有皱纹,可眼睛细长而明亮,瞳孔就好像泛着星光的黑夜。她的脸形瘦削,嘴唇却丰满娇嫩,因为营养不良和操劳的关系,常常呈现出极淡的粉色。
  奶奶开口说话的时候,声调永远是平稳而没有波动的,莲觉得,即使在父亲的阵亡通知书送到,对军队信差回礼说“谢谢”,她的声音也没有半点颤动。
  瘦小的男孩子把手撑在大腿上,深深地朝羽千代躬下腰:“您辛苦了。”
  “莲,今天过得好吗?”她每日重复地问孙子同样的问题。
  “我有认真习字,请不用担心。”
  “是这样啊……那就好,明天也要努力。”她说完这句话,脸上却并没有笑容,然后就起身去厨房……
  “叮当、叮当”的铃声把莲从往事的回忆中唤醒,他听到火车哐啷的节奏逐渐缓慢下来,列车员正走过座位,预告到站的消息。摇晃的三等车厢里全是做体力活儿的工人,还有探亲回家的渔民,粗声粗气地聊着闲话,东北ZUZU腔充满了莲的耳朵。
  这一切是多么熟悉啊。
  他朝窗外看了看,厚厚的白雪覆盖在建筑物上,蓬松而柔软的样子,有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正在把路上的积雪扫开,飞起的一些雪沫掉落在灰色的水泥地面,很快就融化、消失了。
  莲把皮箱从行李架上取下来,夹在一队工人中间下了车。他一面朝出站口走去,一面拉紧了大衣的领子。
  青森冬季的寒冷远远超过了他能记得的程度,莲看到自己呼出去的每一口气都变成白雾,他想,如果能没有那么多人的说话,也许还可以听到冰渣子掉落的声音吧。而从东京穿来的单鞋很明显无法抵挡寒气,即使没有被雪包围着,棉袜里的脚趾也很快感觉到了麻木。
  看来还是不行啊,莲苦笑着想,当初不应该卖掉那双旧棉鞋,至少在回家的路上是需要的。
  为了避免被冻伤,莲加快步子出了站台,在一群翘首以待的人中间,有个大个子的男人一脸欣喜地朝他招手:“莲少爷!”然后小心翼翼地挤出人群,来到他身边。
  莲有些困惑地看着他朝自己深深地鞠躬,热切地说:“终于等到您了,莲少爷,旅途还顺利吧?您辛苦了,我叫做武田隆也,是特地来接您的,请跟我走吧。”
  莲看着这个男人,在尽管极为短暂的回忆之后就想起了:叫做武田的大个儿是女佣志子的四男,小时候还曾经来干活、陪自己捉鱼。现在他的个头拔高了两倍多,脸膛因为长期在渔船上工作而变得又红又黑,粗大的双手满是皲裂的伤口,微微下斜的、粗黑的八字眉和敦厚的黑眼睛带着儿童一般的天真,算得上是一个可靠老实的男人。
  “久等了,武田。”莲微笑着让他把行李接过去,问候道,“你母亲给我寄来土产的时候,说你又有了一个女儿,真是恭喜呀。”
  大个子男人傻乎乎地笑着道谢,对于莲温和的语调和关东地区的口音有些敬畏般的礼貌。他带着莲走出大厅,然后步行到不远处的一个汽车站。
  “啊,现在到蓬田村已经有公车了呀。”莲对于本地的变化有些吃惊。
  武田点点头:“是的,一年前就开通了。莲少爷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咱们这里公路修了很多,运鱼到外地也方便了。”
  “真是没有想到。”莲苦笑着,有种隔阂的感觉——或许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被故乡抛弃了也说不定,就好像他当初义无反顾地抛弃故乡一样。莲摩擦着双手,试图让血液的流动能够加快一些,带来少许温暖。不过他热切盼望公车快点到来的心情,并没有被来迎接的人所理解,身边的大个子还是沉浸在会面的喜悦中。
  “一看到莲少爷您,就仿佛又见到了羽千代夫人呐。”武田凝视着莲的侧面感叹到,“虽然这么多年没看过您的模样,但是我还是能一眼认出您,相信其他人也是一样的吧。”
  莲搓手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把脸转向了另外的方向。
  大约是因为隔代遗传的关系,继承了祖父极有男子汉气概的面孔的父亲,并没有一个很像他的儿子,任何一位看到莲的人第一感觉就仿佛是见到了年轻时候的羽千代。奢华的美丽当然是如出一辙,但是莲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和奶奶有别人说的那么相似,他的五官轮廓比起羽千代来更加柔和,绝对不会让人产生关于冰雪的联想,而男性所特有的、挺直的眉毛和薄薄的双唇也昭示着与奶奶的差别。更重要的是,莲不会像羽千代那样让身边的人感觉到畏惧——他更加安静,就如同一边镜子,只会沉默地反射着别人的影子。
  公车很快就来了,武田带着莲上了车,安静地行驶了很久之后,他们在一个竖着牌子的地方下来。
  莲抬头看了看站牌,上边写着“蓬田站”的字样,旁边则有汽车的班次和时间。他记得以前奶奶去码头和店里,还必须使用轻便的马车呢。
  “莲少爷,请这边。”武田微微欠身,提起行李,“村里的道路有些改变,请让我带您走。”
  “好的,拜托了。”
  莲跟在武田背后,原来的石路已经变成了水泥铺就的大路,黑色的玄武石垒起来,保护着新房子的根基,顺着斜坡走上去就是村子里的主要街道,那些熟悉的店铺还挂着老式的暖帘,莲猜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看到一个熟悉面孔从里面探出头来,而唯一会让他觉得惊讶的是那张面孔上的皱纹。
  因为并不是休息的日子,所以街道上的人很少,一些年轻的妇女来来往往,偶尔也会看到时髦的烫发和口红。在路过“松酒屋”的时候,一个穿着浅色毛呢大衣,扎着红色发带的摩登女郎和留着长发的男青年一起出来,大声地笑着。莲几乎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又站在了东京街头。
  即使在这样传统的地方,愿意拘束在和服里的女性也越来越少。莲想起奶奶,她一生的衣着就只有各种不同的和服。从少妇一般明亮的颜色,到后来最常见的苍色,她都可以穿得非常美丽,包括迎接父亲骨灰的那身丧服,也有着夺目的光彩。当时他就站在奶奶的身边,被母亲牵着手,前面那个笔直的背影显得修长而又高大,他必须仰头去看——而更高的,就是压着乌云的天。
  “少爷,到了。”武田的声音把莲从回忆中唤醒,他抬起头,看到几个身着丧服的旁系叔伯正站在大门旁等着他走近。天已经快要黑了,他们看起来等了很长的时间。莲加快了步子,向长辈们深深地鞠躬。
  (2)
  按理来说,主持葬礼的本来应该是藤原氏本家的长孙,但莲从东京辞职,赶回来费了些时间,所以就先由一位最年长的伯父代劳,主持了纳棺的仪式,把羽千代的遗体火化了。莲回来以后,还骨也已经完成,只看到了被洁白的绸布包裹着的陶瓷骨灰罐。白色的菊花放在两边,散发着带苦味的气息,铜钵里插着香,袅袅的青烟弯曲上升,用魂灵一样的姿态,萦绕在羽千代的遗像前。
  莲在骨灰罐面前跪下合十,抬头看着前方的相片——这张像大约是奶奶最后那几年的模样,青丝已经变成了白发,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皮肤也松弛下垂,不过那双眼睛依然幽深而迷人。哪怕是肉体化为了尘埃,可依旧能从这双眼睛里感觉到灵魂的存在。他觉得自己背过身的时候,那双眼睛仿佛仍然盯着他,就好象小时候教导他该怎么算术一样。
  “莲,要仔细一点,再仔细一点,不可以犯错。”
  记忆中的声音清晰又严厉,每当莲想起来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把脊背绷地更加挺直。
  他吸口气,转身对几位旁系的叔伯表示感谢。代为主持的伯父藤原正雄摇摇头,客气了一番,然后表示一切都是分内的事情。“啊,虽然说我们做了一些杂事,不过还是得靠莲你说了算啊。”他把一些手写的册子递过去,“从现在开始,还要供养四十四天,店里的事情我和你敏夫叔叔会安排妥当的,百合子阿姨她们白天会过来照顾这边。不过我们在寺里选了墓地,莲你得亲自去看一看。”
  “是,我明白。给您添麻烦了。”莲又低下头,“那么请大家休息吧,各位代替我守了通夜,又操持葬礼和告别仪式,真是太感谢了,今晚我在就可以了。”
  “啊,啊,”正雄搔了搔花白的头发,有些高兴的模样,“有莲你在这里我们就放心了,不过你也是刚到,一定很疲惫吧。”
  “请不用担心,我很好。”
  “一个人真的没有关系吗?”另外一个瘦削的中年妇人蹙着眉问到。
  “是,请交给我吧。”
  “我看让武田留下吧,哦,还有志子。”正雄对跪坐在下首的佣人母子说,“就拜托你们了。”
  女管家和武田连忙答应了。
  莲起身把几位长辈送到玄关,正雄又补充道:“明天慧子也会过来,你还记得她吧?”
  青年温和地点了点头:“是的,已经七年没有见面,慧子一定长成大姑娘了。”
  “她刚刚从女子学校毕业,比莲小了五岁。你们年轻人更容易亲近些。”
  莲在心底苦笑着,对于伯父在言语中隐藏的暗示他当然不会不明白,而此时此刻也不能有任何过于明显的高兴或者失望。他只好深深地低头,等到武田拉开大门送走了最后一个人,才直起身子。
  志子来到他身后,轻声说:“莲少爷,您饿了吧?想吃什么请尽管吩咐,草莓煮也没有问题哦。”
  莲看了看这个从小就熟悉的下人,不由得微笑着起来。志子来到藤原家的时候才十六岁,现在已经快要五十四了。如果说莲的童年记忆中有什么温暖的话,那这个相貌平平的女佣人就是其中之一了。
  当父母死去、奶奶操持生意的时候,只有志子像妈妈一样爱护着年幼的莲,即使在战后的困难时期她必须同时做家务和到店里帮忙,也从来没有忽略照顾莲的工作。在莲去东京上大学以后,不会写字的她常常托人带信给莲,要么是捎去一些土产。
  现在,二十五岁的莲比志子高出了一个头,而那个年轻健壮的女人已经变成了慈祥的老妇人,并且成为了合格的女管家。她稀疏的头发下有张圆润的脸,鼻子红通通的,发胖的身体裹在黑色的和服里,仿佛家里酿酱油的木桶。但是莲反而觉得这样的志子很像一尊佛,只不过散发着的味道并非檀香,而是尘世中的烟火味,并且不用去供奉就能安心受到庇佑。
  莲看到志子在听自己说出“想吃”的答复以后眼睛里透露出欣喜,他也感觉到了一丝愉快。莲回到居间,武田也跟着进来,在他身边跪坐下来。
  “莲少爷,晚上的时候我会负责在值夜,您可以稍微睡一觉。”
  “啊,辛苦了,不过我还是应该坚持一下的。”莲又问到,“武田,你明天还要工作吧,早点去休息吧。”
  “这个呀,因为这几天都要在本家帮忙,所以暂时可以不出海了。母亲说这边比较重要。”
  “人手还是不够吗?”
  武田想了想:“莲少爷去东京的这几年,羽千代夫人又把‘桂之屋’扩大了,而且因为经济条件比前些年好了很多,所以生意大有起色,基本上连旁系的长辈们也有了各自要看守的店面。本家这里一直是羽千代和我母亲在主持的,因为都是上了年纪女性,也不得不雇佣了年轻人来干活……在羽千代夫人去世前,人手只是勉强够用的。”
  “那么奶奶不在了,店里怎么办?”
  武田用古怪地神色看了看莲,然后又垂下眼睛:“莲少爷您马上就要成为家长了,所以店也会尽快开张。”
  “师傅们呢?”
  “他们明天会来拜访莲少爷。”
  短暂的交谈以后,居间里又很安静了。电灯照在榻榻米上,纹路的表面显露出常年磨损造成的光滑。莲看着对面那几个空荡荡的、还没有收拾的黑色坐垫,想象不出明天会被什么样的陌生人填满。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出现在店里的新东家,师傅们又会怎样看呢?即使答应了继承“桂之屋”,莲也不可能成为第二个羽千代。
  机械钟在柜子上发出九点的报时,拉门开了,志子端着草莓煮进来。“让您久等了,莲少爷。”她笑着呈上餐具,揭开小碗上的盖子,海胆的鲜美味道立刻飘散在空气中。于是莲得以暂时把明天的烦恼丢开,享受这久违的地道美食。
  即使再怎么口头逞强,当身体很疲倦的时候也只能屈服了。武田十一点刚过就昏昏欲睡,双臂抱在胸前,脑袋一点一点的,壮硕的身子也东摇西晃,就好象一只蹒跚的灰熊。志子几次都呵斥他醒来,满脸通红的武田总是在不断地道歉之后又抵抗不了睡意。
  莲觉得有些好笑,最后终于忍不住劝他到志子那里稍微睡一下。被母亲狠狠责备过的武田耷拉着脑袋,起身跟着肥胖的妇人上楼去寝间。
  莲换上黑色和服,决定稍微活动一下,等到十二点再去睡。
  半夜的时候又开始下雪了。黑松和竹子仿佛都穿上了白无垢,而这与室内另一桩人生大事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因为结冰的关系,添水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风也没有,四周静得有些虚无,只有偶尔一些叶片上的积雪因为过重而滑落下来,簌簌地掉在地上。
  莲在宽廊上坐下,看着庭院,双手揣进袖子里。他并没有因为长途旅行和马不停蹄的祭拜而感到疲惫。尽管已经连续十八个小时没有合眼,他也毫无睡意。这个时候想要抬头看星星未免奢侈,但是呆在室内陪着奶奶的遗像会更加难受。
  关于羽千代死去这件事情,即使亲眼看见也显得不那么真实。因为莲知道,他的生活还是按照奶奶希望的那样前进:继承家业,和一个选定的女性结婚,生下儿子、经营“桂之屋”……
  当年他要去东京读大学的时候,奶奶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他成为杂志的编辑,奶奶也只在电话里只说了句“知道了,保重吧。”他曾经有错觉以为自己已经走出这个院子了,不过半年前一个电话就很快粉碎了他的奢望。
  “我身体不太好,莲,你差不多一点就回来。”羽千代苍老的声音仍然没有一点起伏,那不是要求的语气,而是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
  木匠的锯条在木材上来回拖动,早晚都要锯断木头,而什么时候到达临界点木匠却看不到。于是奶奶的话就是那根锯条,莲一直在被切割着,他没有办法对奶奶说出拒绝的话,只好等着自己断裂的瞬间。最后一个关于奶奶的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并几乎有一种解脱的错觉。
  自己的人生也就是如此了吧……他还会再要求什么呢?
  莲站起来,机械钟发出十二点的报时。鼻端和耳朵因为寒冷而有些发红,觉得眼眶也很酸胀,应该回到室内了。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从庭院后面传来了一些细微的响声。
  难道是有贼吗?
  不过蓬田村倒是很少发生这样不安全的事情,被野生的狸或者迷路的猴子闯进来的可能性比较大。
  莲犹豫了片刻,从居间拿起了一支白蜡烛,朝发出响声的方向看了看。但他很接着就发现这声音好像来自更远地方,并不是如他所感觉的那样来自围墙或者什么角落,于是莲继续朝前走去。
  从主屋可以到厨房后面的一个小仓房,那里放着给店里准备的一些食材。奶奶对于制作配菜非常地精通,而且从来不假手别人,甚至连选用的酱油都会自酿,这也是“桂之屋”的特色之一。所以本家的仓房里,还有专门设置的一个两人多高的九尺木桶。莲没有女性生来的那种灵巧,对于厨房里的技术也没有丝毫兴趣。童年的时候,虽然在奶奶的教导下学习着制作配菜和酿造酱油的方法,但是他很少来仓房里关心那些盛着米糠的陶土缸和坛子。在他的印象中,缺少光线的仓房总是黑乎乎的,仿佛随时会有鬼从角落里显形。
  不过,莲今天却很快就从半开的门里看到了灯光,他吹熄手里的蜡烛,走进去。
  房梁上的两盏灯只亮了一盏,橘黄色的光线被灯罩箍成了圆锥形,落在地面上。靠着墙的地方是酱油桶,而对面则是一排排的米糠坛。光线擦过它们的表面,好象镀了一层金黄,因为有常年沉淀的深棕色作为底子,那层金黄淡得如同桑树叶片上的绒毛。莲闻到了熟悉的酸味,还有因为湿冷而泛出的极淡的潮味儿,这些都是美食在诞生之初所必有的。他朝灯光下走几步,仓房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这让他怀疑之前不断的“笃笃”声是不是由别处传来的。
  突然,有个人从大木桶后面走出来,莲吃了一惊。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高大健壮,穿着汗衫和长裤,打着绑腿。他的头发剃得很短,所以显得脖子虽然粗壮但依然修长,宽阔的肩部有隆起的肌肉,因为出汗的原因,裸露的皮肤在灯光的照耀下好象抹上了橄榄油。从上面倾泻下来的光线使得他的五官看不清楚,但是眼部、鼻梁和颧骨侧面的阴影却让莲判断出他有深刻的轮廓。这个男人一边说着“抱歉”一边朝门口走过来,那庞大的身躯好象是扑上礁石的巨浪,一时间让莲感到有点畏惧。他朝后退了一步,这个男人便停在他面前。光照的变化使得他的脸完全暴露出来,竟然是意料之外的悦目。
  他的眉毛浓黑而挺直,眉梢微微吊起,看上去很严肃,但眼睛却大而圆润,有一种如同女性一样的精致和灵动。在高高挺起的鼻梁下,双唇很薄,似乎有些无情的征兆,但是方正有力的下颌却弥补了这个不足。莲仰起头,看见他对自己笑了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然后拍打着裤子上的灰尘,结实的肌肉在撑得很饱满的汗衫下滑动。一股陌生的味道钻进莲的鼻端,那仿佛是一种松香,又混合着男性的汗味和热乎乎的体温,让莲忽然打了个哆嗦,喉头发紧。
  “你是谁?”
  那个男人用腰间的毛巾擦了擦脖子,鞠躬说道:“您好,敝姓黑泽,是来送货的。”
  莲疑惑地看着,那个男人上下打量着莲,又笑起来:“是莲少爷吧?早就听说您要回来继承‘桂之屋’,以后还请多关照。”
  莲握着蜡烛还了个半礼,讷讷地有些紧张,单独和这样一个男人站在空荡荡的仓房里,气氛有种说不出来的尴尬。莲调开视线,走到黑泽刚才站的木桶旁边。
  酿造酱油的木桶看起来就像是巨人,占据了一大片空地。旁边的架子上放了不少方形的木箱子,一些新鲜的萝卜和姜放在里面,旁边还有件灰色的棉羽织。
  “这些是要做配菜的食材。”黑泽对莲解释道,“都是在起露水之前送到这里。”
  “可现在是冬季,不用担心露水了。”
  黑泽歪着头看了看莲,那笑容有几分孩子似的天真:“因为一年四季中有三分之二的日子都是这个时间送来的,所以就按照老规矩,没有更改过了。”他过来拿起一颗萝卜放在莲的手里:“您要不要尝尝看,很新鲜呢。”
  两个人的手碰在一起,莲感到黑泽的皮肤像火一样烫,那壮实的身体靠过来的时候,陌生的味道和散发出的热气再度包围了他。现在明明是隆冬,这个男人又只穿着单薄的汗衫,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热度呢?
  莲觉得自己就像雪人一样冰冷,耳朵、手指和脚趾都缺少温度,如果和这个男人呆得太久,说不定就会融化了。莲再次害怕起来,他稍微移开几步,和黑泽拉开距离,低声说:“这个样子……怎么能吃呢?”
  高大的男性仿佛很困惑的样子,忽然拉起莲的手,在那个萝卜上咬了一口:“可以吃,很甜的。”
  莲意外地看着黑泽,他嘴上沾了点萝卜的汁液,薄薄的双唇一下子变得晶莹又湿润,在黝黑的脸膛对比下更显出一种嫩红的肉色。
  有什么东西从莲的内部破裂开,就好象种子的胚芽逐渐变成了蔓藤,在体内慢慢爬升,那沿途长出的枝条撩拨着他的血肉,同时由于深深植入根系而产生微妙的刺痛。愉悦和痛苦不断交织的感觉,让莲的脊背发颤,他的恐惧在极短暂的时间内达到了顶点。
  在匆忙丢下手里的萝卜以后,莲只来得说声“辛苦了”,便逃出这幢仓房。
  (3)
  藤原慧子今年十九岁,有一副人偶般精致的脸,她来拜祭羽千代的时候没有穿和服,而是换上了黑色的西式外套和百褶裙,穿着羊绒袜的双腿苗条迷人。她坐下来的时候,交叠在膝盖上的手因为衣服的颜色而显得更加白嫩,好像玉雕刻出来的。她始终低着头,所以莲几乎没有看清过她的眼睛,只是那又黑又直的长发随着主人点头的动作而轻轻摇摆着,荡出美丽的弧度。
  百合子和另外的长辈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着这两个人,而莲却僵硬地坐着。志子正在更换燃尽的蜡烛,让莲想起昨天晚上自己把白蜡烛丢在了仓房里。当时他从仓房回到居间,看到志子正为他拿来保暖的茶。被问起到哪里去了的时候,莲说有人送食材过来,女管家点点头:“一定是真一了,那孩子很守时。”莲在心底默念了两遍那个名字,并没有再说别的。
  志子告诉他,黑泽家的菜都很新鲜,一直在和“桂之屋”合作。材料大都是羽千代每天早上到店里的时候由马车一起拉过去,因此在起露水之前就会送到。每天晚上午夜过后,黑泽真一就会从后门进来送货。
  “羽千代夫人总是会在一点钟起来,清点之后再继续睡的,以后也要辛苦莲少爷了。”
  每天凌晨起来一次倒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莲很想问一问是不是黑泽也会一直等着清点完毕。可是莲并有把这个疑惑说出口,因为“是”或“不是”的答案都不能让他安心。
  百合子婶婶咳嗽了两声,把视线飘忽的莲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今天是头七,藏道法师还要来做法事,莲,需要的话,斋饭就由我和你安子阿姨来做吧。如果访客来的话,就要拜托你和慧子了。”
  “好的,给您添麻烦了。”
  莲看了看对面的少女,她还是乖巧坐着,姿势完美得挑不出一点儿缺憾,莲在恍惚中好像看到了一个年轻时候的羽千代。如果是和慧子结婚,或许莲反而会轻松一点吧,这个教养很好的小姐能成为合格的本家媳妇,帮助桂之屋顺利地经营下去……
  莲突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一天的访客果然像正雄估计的那样多,因为村里的人和店里休息的师傅,以及合作的商家都来正式拜访藤原氏的新家长,不停的弯腰答礼和客套寒暄让莲把自己剖成了两个部分,一半是机械动作的肉体,一半是背过身去的灵魂。总之他也觉得奇怪,虽然很讨厌很多事情,可是依然能做得很完美,这大约也算一种本事吧。
  房间里回响着和尚诵经的声音,来宾们把粉末状的香洒在香炉里,灰烬下面有暗火在慢慢地炙烤着,发出芬芳的味道。莲坐在主位上,从敞开的拉门看到了庭院,外面的雪融化了一点点,黑松和竹子露出了叶片的尖端,苍白的阳光慢慢地从它们的顶端爱抚着,然后笼罩了全身。虽然明亮,却没有什么温度。地上的雪的表面有植物、假山和围墙的阴影,由长变短,又再次拉长。很多人在莲的面前来来去去,抹着眼泪,说了什么莲都不记得了,只有庭院作为一个不变的背景存在。莲凝视那里的时候,耳朵边的一切声音都好像飘得很远很远,并且隔着厚厚的玻璃一样听不大清楚,这日让他有种回到童年的错觉。
  最后,天完全黑下来了,莲和大家送走了最后一位来客人,藤原正雄回到这里来接妻子和女儿,敏夫叔叔和安子阿姨则送和尚们回寺庙。
  “今天辛苦你了,”正雄对表侄子说,“店里一切正常,不过因为歇业了几天,所以客人比较多,有些还带来了菊花,真是让人感动啊。莲,你要不要抽空去店里看一看。”
  “好的,不过……明天还是先去确认墓地吧。”
  “说的也是,那我会和庙里商定具体时间。”正雄又看了看旁边的女儿:“今天慧子打搅了很久,希望没有添麻烦。”
  “哪里,慧子也辛苦了。”
  “那么,就明天见了。”
  莲把几位长辈和慧子送出大门,挺了一天的脊背终于松了下来。他打发又在这里守了一天的武田回去看看女儿,然后让志子随便弄了点东西吃。
  “真是辛苦莲少爷了。”女管家心疼地说,“藤原家人太少了,又要守灵、操办葬礼、又要开店,实在是太勉强了。”
  莲苦笑着说:“如果奶奶活着,也一定不愿意让自己的去世耽误了‘桂之屋’的生意吧。”
  志子用袖口抹了抹眼角。
  “我稍微睡一会儿,晚一点就起来。你也累了几天了,要保重。”莲按了下女管家的肩膀,然后上楼去自己的房间。
  他铺好床,躺上去却并没有睡着。屋子里很黑,不过月光却非常明亮,残留的雪反射着朦朦胧胧的白色,从窗户外面透进来。莲侧着头,稍微动一下就能够听到皮肤和棉被摩擦的声音,绵长的呼吸伴随着缓慢的心跳,把时间也拉伸了。莲闻到棉被干燥的气味,隐约有肥皂的香气,柔软的布料包裹着他的身体,就好象女人的肌肤一样。
  他想起儿时入睡前,奶奶会过来关照一下,用白皙纤长的手指把棉被的缝隙压实,或者拍打蓬松的被子,让它更加保暖。对于莲来说,这个细节是冰雪一般的奶奶很少留下的带有温度的记忆。
  现在他在黑暗的房间里想着这些,空气中有些东西在浮动,好象是流云,又像是雾气飘荡在白神山地的山毛榉林里。莲觉得身子很轻,但棉被把他压着,所以无法飞起来。他有一种错觉,如果自己变得透明,也许就能穿过这些门窗和墙壁,甚至不在雪地上留下足迹就飘出围墙,然后一直上升,拥抱黑沉沉的天空,融化进去。
  奶奶在临死前,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呢?
  突然冒出的念头让莲背后出了一些冷汗,他猛地坐起来,那些浮动东西一下子被打散了,棉被里孵出的热量消失在空气中,他的皮肤上立刻起了层疙瘩。
  莲在枕头旁边急切地摸索了一会儿,找到自己的怀表。他握着表走到窗户边,那里斜对着仓房。借着白色的月亮和积雪,莲看到表盘上的时针和分针都靠近了“12”,而仓房的天窗里透出橘黄色的灯光。
  莲的拇指在表壳上摩挲着,冰凉的金属和肌肤亲密地贴合在一起,很快就有了热度,表壳上的滑腻让莲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一些。
  他扔下怀表,披上衣服,从寝间向仓房走去。
  夜晚的寒气很快让莲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变得很凉,呼吸变成薄雾喷出来。他加快步子走进半开的门,然后轻轻地关上。
  黑泽正坐在酱油桶旁边,弓着身体,系上散乱的绑腿布带。听到门口的动静,他停下来,抬头看着那个纤细的青年,笑道:“莲少爷,您真是准时啊。”
  莲的心跳更快了,他猜想这是由于那一段急促行走的关系。不过,他注意到黑泽并没有站起来。为什么他不站起来呢?莲在心里想,这个男人用了敬语,却又好像很粗野、不懂礼貌。
  莲走过去,靠近黑泽。他终于系好了绑腿,站直了。莲看到他赤脚穿着一双木屐,宽大的脚背和骨节突出的脚趾都因为暴露在外而变得通红。而莲穿着足袋,双脚都被保护得很好,唯一露在外边的是脚踝上方一小段苍白的肌肤。
  莲调开视线,看着那些送来的蔬菜,“这次是什么呢?”他问黑泽,“还是萝卜吗?”
  “有一些萝卜,还有新鲜的葱和青瓜。”黑泽从莲身边走过,给他看那些蔬菜。
  莲又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松香、汗液和人的体温,而这次他虽然穿着棉羽织,那味道却更加浓厚,甚至让莲忘记了仓房中长久以来的、淡淡的潮味儿。
  这个人也许没怎么念过书吧,土音真重。莲一面听着黑泽介绍自己的货物,一面猜想。那个男人的侧脸上有细密的汗珠,是体力劳动过后的证据,这为他的皮肤增添了光泽,黝黑的脸膛变得就好像铜一样。
  “莲少爷,就是这些了,没有问题吧?”
  “啊,是的,辛苦你了。”莲拿起一颗萝卜,上面的泥土被洗干净了,白色的皮就像布一样。莲知道或许黑泽正在等待自己说“可以回去了”,但他的嘴巴里还是吐出不相干的话。
  “黑泽,蓬田村种蔬菜的人家不算多吧?”
  那个高大的男人意外地看着莲,莲发觉他的眉尖稍微皱了一下,不过很快又笑了。“莲少爷说得对。”黑泽点点头,“大部分都是出海捕鱼的,可是村子里也有很好的菜地,不种的话就太浪费了,菩萨也会哭的。”
  “你不喜欢出海吗?”
  “莲少爷出过海吗?”
  青年对这样唐突的反问很是意外,愕然顿了一下,摇摇头。他在蓬田村居住的十几年里,并没有走到过比寺庙更远的地方。在奶奶看来,人是有各自的宿命,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身为要继承藤原氏家业的男人,没有必要和那些渔夫一样在船上随着海浪颠簸。
  现在,黑泽用怀念的口气给莲描述自己的经历,稍微填补了莲渴望的空白。“出海的时候感觉真是太了不起了!”送蔬菜进来的男人大大地张开双臂,“风和浪都是让人兴奋的东西呀!站在甲板上看前方的海面,就好象自己可以飞起来一样。天气好的话,能看到鱼跳出水面,还有海鸟,它们能突然从空中扑下去,叼起水面下的鱼。收网的时候,大家一起使劲,嘿哟嘿哟地唱着,一解开网啊,那些银色的鱼就像瀑布一样哗啦啦地掉下来了!”
  莲咽了口唾沫,有些嫉妒地轻声说:“嗯,真厉害!确实……很有趣……”
  黑泽忽然把双手按在莲的肩膀上,笑着露出白色的牙齿:“呐,如果莲少爷愿意,改天就让我带您出海吧。黑泽家虽然种地,但是也有亲戚是捕鱼的,可以找到船。”
  那双大手沉稳的力道落在莲身上,好像他的心脏也跟着被压了一下。真是个没有教养的男人啊!莲这样想着,却第一次如此近地看黑泽。他黝黑的皮肤很光滑,只是下巴上有一层青色,眼睛里反射着灯光,就好像有火苗在里面燃烧。那种让莲眩晕的味道更加强烈了,催生着他体内的蔓藤不断地变得茂盛而妖娆,有些东西在枝条的顶端逐渐成型。
  莲没有责备黑泽的僭越,他按住男人的手,尽管表面上那么平静,但是皮肤下的肌肉却在颤抖。“如果……如果春天到了,也许就可以一起出海了吧?”
  黑泽笑着说:“啊,只要莲少爷愿意,没有问题的。不管是出海还是别的,您请尽管吩咐。”
  真好啊,这样就好!莲忽然觉得很舒服,原来还是有人可以带他走出这个房子、走出庭院,去更广阔的地方。
  (4)
  莲到附近的佛寺里看了羽千代的墓穴位置。
  藤原家的墓碑是又长又厚的古老青石,上面刻着“藤原家之墓”,因为是当地的大族,还有一个小小的亭子,墓碑背后插着很多祭祀的木牌,许多墨迹都已经褪色了。藤原正雄说给羽千代“选了墓地”,实际上就是安排遗骨摆放的位置。藤原氏历代的先祖都按照本家和旁系的亲疏将骨灰放在适合的地方。
  正雄的建议是将羽千代的骨灰放在很早就去世的爷爷健太郎身边,莲含含糊糊地点头同意了。
  实际上在莲的记忆中,家里很少提到爷爷的事情。大约是因为那个照片上看起来很严肃的男人在莲出生前就去世的缘故,莲基本上对他没有任何感觉,而奶奶也是在每天例行的上香中对着遗像合十而已。在渐渐长大的过程里,莲偶尔也会猜想,奶奶究竟有没有爱过爷爷呢?自己的父母无疑是相爱的,可因为早逝,只残留下一些回忆碎片。如果奶奶爱爷爷,那么让唯一的孙子知道些往事,并让死者在继承人的脑子里继续活下去,才是很普遍的想法吧。
  不过现在再去猜她的心思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死者应该得到尊重。
  莲和藤原正雄商量了一下,尽快计算了庙里纳骨的日期,并商量最后那一天的法事。昨天来拜祭的师傅里很多是“桂之屋”的老人了,对于长相酷似羽千代的新家长都很礼貌。莲许诺了以后“桂之屋”还是会和奶奶在世时一样,于是师傅们的语言就变得更加亲切。
  正雄还是让慧子来帮忙,敏夫和安子夫妇俩也带了自己13岁的儿子过来,他们对于慧子和莲的相处都保持着期待。莲能感觉到下一步或许敏夫会以长辈的身份去代替他提亲……
  这几天以来,莲都在按照计划好的程序重新回归到藤原家的生活中,就好象被装进压寿司的木盒,铺上各式配料后用力地按,最后变成为了大家都希望看到的模样。如果说,莲稍微能感觉到一点新奇和愉快的,就是午夜时分和黑泽见面。
  那个男人已经逐渐习惯了在莲清点货物之后再呆一会儿,然后说说话,送莲离开后自己才回家。莲觉得黑泽的声音很好听,尽管他的土音很重,用词也不文雅。可正是因为他对待自己没有教养,才让莲不害怕,也不会下意识地戴上面具。跟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其实比起和慧子在一起要让莲觉得更轻松、更安全。这种感觉让莲觉得危险,不过也很兴奋,就好像是他中学毕业的时候违背奶奶的意愿偷偷报考了新闻专业一样。
  每次天黑的时候,这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就会像鬼一样借着夜色变得强大,驱使着莲用一种迫切的心情朝僻静的仓房走去……
  今天晚上气温回暖了一些,莲带来了纯米酒。他穿着单薄的浅色浴衣,只是在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绵羽织。头发因为洗澡过后的关系,还残留着湿润的水汽,凌乱地垂落在莲洁白秀美的额头上。从衣服领口露出的纤细的锁骨连接着颈部柔软的线条,一直延伸到下颌处,就好象画中的流云。
  莲其实完全没有意识到,有时自己和年轻时候的羽千代,在美丽的程度上相似得难分高下。
  他安静地坐在最低一层的空木架上,看着黑泽脱掉羽织,搬动那些蔬菜。
  黑泽还是穿着那种白汗衫,双臂活动的时候,鼓出的肌肉把汗衫撑得紧紧的。莲注视着他的背影,在大腿上轻轻地摩挲着湿润的掌心。看到黑泽终于抹了把额头站直身体之后,莲邀请他过来,斟满一小盏。黑泽喝下去,有些粗鲁地咂了一声,显然非常喜欢。这让莲也感觉到有点陶醉,甚至还隐约带着甜丝丝的味道,比他自己喝的时候都更加享受。
  莲又为他斟了一盏,黑泽稍稍点头致谢——这几日的闲聊让两个人都熟捻起来。黑泽原本就是个礼数不多的人,而现在对于莲更不像是对待刚见到大主顾一样敬畏了。莲在心底对于这样的相处方式反而更容易接受,并且暗暗为此欣喜。当黑泽挥动手臂并无意中碰触到他的身体时,莲的心跳会突然加快,并庆幸这个男人不会被身份所束缚。肩膀、手、背部,这些地方在黑泽表示亲密的时候被拍一拍,即使隔着厚厚的冬衣,那一小块皮肤也会发热,变得异常敏感,足以让莲在回到卧室躺下以后还会忍不住轻轻抚摸。
  莲看着黑泽仰头喝酒,喉结在微微滑动,做出吞咽的动作,他慌张地把目光调开,说:“今天没有下雪,不过穿得那么少,还是会觉得冷吧?”
  黑泽冲他笑了笑:“莲少爷真是太小看我了,以前我和哥哥去抓兔子,还曾经被困在山里呢!那么大的风雪都没有让我冻死,这个或者就是神明庇佑了。”
  莲羡慕地说:“去抓兔子,一定非常有意思吧?”
  “莲少爷没有去打过猎吗?”
  “没有……”莲觉得有些自卑,他不想告诉黑泽自己的童年只有一个庭院。
  黑泽手里端着酒具,微微仰起的脸上有很怀念的神色,他笑着说:“啊,确实是很有趣的事情,也有些危险……不过当时被风雪围困的时候,我和哥哥一点也没有害怕呢。虽然被救的时候才知道给大人们添了很多麻烦,可躲在山洞里的时候竟然还在期待见到雪女。”
  莲愣了一下,喃喃地重复:“雪女?”
  “莲少爷应该也听说过,父亲告诉我,战国的时候青森就有雪女了,所以我从小就对传说坚信不疑。能在风雪中遇到那样的美丽女子,就是死也值得了。”
  “那是会杀人的妖怪吧?”
  黑泽摇摇头:“噢,那只是一个秘密恋爱的故事呀。不能守住爱人的秘密,所以被杀的男人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莲微笑道:“听起来黑泽君像是一个非常爱护女性的好人呢。”
  男人英俊的脸上露出了腼腆的神色:“真是不好意思啊,其实我不是在为女性说话,只是觉得在相爱这件事情上,守住秘密的承诺实际上也就是在保护对方。如果因为食言而造成伤害,那对方非常愤怒地报复也是应该的。”
  莲仔细听着他的话,好像被暗示了什么。莲又倒出一些酒,因为手的颤抖而洒出了一滴。“说得真好。”他转动着手中的酒盏,“想相互保护的心情很平等,不会有什么强弱的差别,即使相处的是两个女人,或者是……两个男人,也是一样的道理。”
  话音落下以后,仓房中有很长一段时间忽然没有声音,莲的心脏剧烈跳动着,不敢抬头,因为手微微地发抖,酒盏中漾着一圈圈波纹。他好象等待着什么判决,憋住呼吸,然而时间仿佛长得让他快要死去。那句话还是不该说的,自己被讨厌了吧?莲自暴自弃地想,几乎连眼泪都要落下来了。为什么不干脆走掉呢?莲的左手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他吸了一下鼻子,终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看着黑泽——
  那个男人凝视着他,眼睛里却没有震惊或者厌恶一类的情绪,脸上甚至还有微笑。温柔的目光让莲的脸上发热,他连忙把酒喝干,却急促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和耳朵变得通红。
  黑泽笑出了声,莲更加窘迫了,他仿佛被侮辱了一样愤愤不平地瞪着旁边的男人,转身要走,却突然被拉住。
  “请不要生气!”黑泽大声道歉,“我没有笑话您的意思!”
  莲裸露的手腕像被一圈发烫的铁牢牢箍住,那劲儿大得让他根本挣脱不了,他的力量都消失了,连膝盖都在颤抖。
  “你干什么!”莲想呵斥这个粗野的家伙,声音却如同老鼠一样孱弱。
  黑泽放开手,莲却没有逃走,他抚摸着因为突然施压而缺少血色的手腕,僵立在原地。
  黑泽的脸膛发红,抓了抓头,他郑重地向莲鞠躬至歉,说:“对不起,莲少爷,我绝对没有捉弄您的意思。其实……我觉得您的话很有道理,我只是在想……”他嗫嚅着没有说完。
  莲死死地盯着他,身体内部的那些蔓藤似乎越缠越紧,它们吸收了鲜红的血液,顶端的苞怯生生的张开了几瓣,露出芯里黑色的蕊。
  “你在想什么?”莲轻轻地问到,“告诉我,黑泽君……我要知道!”
  那个男人深色的皮肤因为发热而显得更黑了,细密的汗珠布满了额角,连鼻端也有。他看着莲,羞涩地说:“我在想……要是莲少爷这样美丽的人,无论是谁都会赌上性命去保护的。”
  莲胸口上憋闷的感觉消散了,微驼的背部也挺直了,他看着黑泽,目光里好像有些水光,又好像被点燃了火。因为急促地呼吸,莲小巧的鼻翼微微扇动着,充血的脸颊如同白雪上涂了一层淡淡的粉色,这让高出他很多的男人看起来,更有种性别倒错的娇柔。
  莲朝黑泽走过去一步,握住他的手掌,然后鼓足勇气一样,让指尖顺着裸露的皮肤爬到手肘,牢牢地抓住他。莲那么地用力,以致于指甲都掐进了黑泽的肌肉里。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和平常完全不同的嘶哑的声音说道:“黑泽君,请保护我吧……”
  那个男人愣了一下,随后呼吸慢慢粗重起来,拂动着莲的发丝,烫得吓人,额角的血管也凸现出来,喉头的肌肉一阵紧缩。黑泽的眼睛里有震惊,但莲还是看出了隐藏着的喜悦。于是他朝黑泽微笑起来,这种笑容只是微微的翘起嘴角,却立刻将这张本来就很美丽的面孔变得灿烂夺目,一直拘谨腼腆的青年顿时成为具有诱惑力的妖怪。
  黑泽滚烫、粗糙的手掌微微颤抖地反握住莲的双肩,那力气大得让他的骨头感觉到疼痛。但是莲恭顺地闭着眼睛,任由他这么抓着,也任由他把自己抱进怀里,紧紧按在胸前。
  黑泽的头低靠在莲的肩膀上,热气炽烤着他的脖子,莲每呼吸一下都能透过两个人的衣服感觉到男人胸膛上的肌肉在快速地起伏。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很清晰地传到耳朵里,莲也不清楚这声音来自黑泽还是自己的体内。他可以确定的是,属于黑泽的味道彻底把他包裹住了,那让他觉得快乐而满足,连常年在冬天就失去温度的手指都很快舒服起来。
  莲稍稍踮起脚,用手臂抱住黑泽,一个湿润、柔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脖子,逐渐移到耳朵边上,有刺刺的胡茬摩擦着他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和酸麻。莲挣扎着仰起头,从黑泽宽厚的肩膀上方望过去,看到两盏灯之间那块正方形的天窗。
  “黑泽君……”
  莲轻轻地叫了一声,抱着他的男人停下亲吻的动作,因为发红而显得更加黝黑的脸上有些赧然,好象要缩回手。但莲却冲他笑着,指着天窗的位置:“看,星星真是太漂亮了。”
  黑泽转过头去,果真从那片小小的天窗看见了深黑色的夜空,银色粉末一样的繁星在那上面微微发亮,美到了极点。那片方形就好象是镶嵌在屋顶上的图画,如果两盏灯都打开,它就会变得暗淡无光,羞涩地藏到阴影中;而星星最美的时候,这个地方又没有人特地来仰头欣赏它。
  黑泽也笑起来,他拉起莲的手,亲着比自己嫩滑很多倍的掌心,说:“就用星星发誓吧:莲少爷,我会保护您的。”
  “那么,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莲把自己修长的手指和这个男人粗大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紧紧地握住,“不要告诉别人,黑泽君。”
  (5)
  头七过后,日子就走得飞快。虽然每隔七天会做一场法事,不过怎么说都已经度过了最繁忙的那一段。莲现在白天会去店里,按照过去羽千代所作的那样管帐和经营,同时还要向师傅们学习一些厨艺。慧子每天则都会到本家那里,帮助志子做一些家务,还会做好晚饭等待莲回来。
  这个行为得到了长辈们的默许,志子也非常恭敬地接待了她,因为从慧子的所做的一切来看,她将是一个完美的女主人。浆洗衣物和收拾屋子这样的事情,果然还是得有女人来做才可以。莲每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慧子已经离开了,但是她留下的插花还摆放在桌上。扭曲的、光秃秃的梅枝用延伸出去的不规则形状向空中蔓延,竹筒挖出空洞做成花瓶下方有几朵稍微枯萎的白菊,整个图案形成无常和往生的对比,散发出冰冷的美。枝条倾斜的断口,让莲回想到奶奶手拿着剪刀剪掉花朵的瞬间,而那瞬间仿佛就发生在他回家前不久那几个小时,这使他产生奶奶还活着的错觉。
  莲还是从来没有正面地看到慧子的眼睛,即使在感谢女人的操劳时,也只是像当初见面时一样,生疏客套地说话。慧子的头总是低着,眼睛向下垂,悦耳的声音里听不出特别高兴的东西,也没有抱怨的情绪。莲很难判断她究竟因为父母的要求来到他身边照顾,还是自己提出的要求。
  这实在是一件因为太微妙而伤脑筋的事情。
  大约已经过了三七的一个晚上,慧子在女管家的帮助下准备了几个人的晚饭,正雄和敏夫两夫妇都过来。这段时间里的日常聚餐使得离开家几年的莲好像和亲人熟悉了一些,偶尔还会聊一些店里的事情,或者是很久以前的关于羽千代的往事,虽然后者并不会让莲感觉特别愉快,可那是最容易让每个人产生共同记忆的东西,所以还是能够接受的。
  正雄在晚饭后留下了和尚给羽千代取的戒名。
  “等到纳骨之后,就稍微休息一下。”正雄对莲说,“你和慧子可以去旅行,或者参加八户柄振,泡泡温泉,怎么样?那孩子不爱说话,不过很细心呢。”
  莲没有点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要当着长辈说出拒绝的话很难。但是这样的建议就好象是把口味奇怪的寿司放在面前,虽然看一看都很没有胃口,却要被逼着吃下去。幸亏正雄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也没有注意内向的莲的脸上有尴尬的神色,倒是百合子暗中拉丈夫的袖子,似乎提醒他不要说得太过。
  莲看着他们身边像人偶一样安静坐着的少女,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只有一阵阵淡得难以闻到的梅香从那个方向飘过来。
  莲的身体里忽然有股恐惧和烦躁,他回想起另外一个人肌肤的温度,还有那种浓烈的可靠的混合味道,如果退一步就会被男性坚实的怀抱包围的话,也许他早就已经逃跑了。
  不过,好在正雄一家很快就告辞离去了,并没有让莲在难以忍受的时候冲动地说出失礼的话。但是在志子回到厨房去收拾后,敏夫和安子却郑重地对莲说,整个葬礼结束以后就应该考虑向正雄提亲了。
  “惠子是一个很好的结婚对象。”长得有些圆圆胖胖的敏夫表情严肃,“莲,你快要二十六岁了,而且现在是藤原氏的长孙,应该考虑终身大事了。没有结婚的男人是不成熟的,你必须得有一个女人帮忙操持家里的事情,才能经营好‘桂之屋’,而且……藤原家也需要继承人。”
  安子笑眯眯地看着脸色苍白的青年,说:“如果莲没有什么意见,敏夫和我可以作为男方的家长去提亲。不用害羞,男人都是要结婚的,慧子和你很般配呢,你们两个一定会幸福的。”
  莲从舌根底下尝到了苦味儿,突然很想大笑,他努力地动了动嘴角,也没有办法让两位长辈觉得他有一丝高兴的样子。
  长辈们似乎发现了他的异状,相互看看,最后敏夫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请仔细考虑一下吧。”他一边穿上大衣走向玄关,一边对青年说,“莲,你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再像当年一样任性。因为对奶奶不满就一声不响地考到东京的大学去,这样的事情可不能有第二次了。”
  青年低下头不断地说着“对不起”,敏夫和妻子告辞以后,在清朗的月色中走出大门。
  莲回到居间坐下,正雄留下的戒名还放在香炉旁边。他抽出信,展开,上面写着“藏经院羽千代空惠居士”的汉字。
  “空惠吗……”莲喃喃地念着奶奶的戒名,摩挲纸面,皮肤能感觉到存在墨迹的地方因为紧缩而粗糙一些。他把信纸举起来,两只白蜡烛的光把纸变成半透明的模样,纯白和纯黑两种颜色都显现出浓淡不均的花纹,戒名也那么脆弱,仿佛只要轻微地用力就会戳破。
  莲盯着这四个字,好像要把每一个笔画都在心底重新描一遍。他不知道和尚们是否了解奶奶,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名字。
  羽千代给平常人的印象是怎样的,这一点莲想象过很多次。也许面对客人可以露出微笑的奶奶会是一个极受欢迎的老板娘,而一个寡妇能把“桂之屋”经营得越来越出色,也确实让人敬佩。和尚们大约觉得奶奶的一生承担了太多的责任,做了太多的事,所以才给她起这样的戒名吧。
  但是,莲始终觉得,奶奶的表情中,永远不会看到她自己的感受,不管多么累,多么生气,她都是那个样子;皱眉或者微笑都是极少极少的。这让莲很难准确地感知到她的情绪,只有当她清楚地开口时,才明白她在想什么。
  “空”这个汉字,倒是和那样面无表情的奶奶有些相似呢!
  莲放下信纸,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突然想到自己面对着敏夫叔叔做不出的那个笑容——如果很难表现出让对方喜欢的表情,那么维持着木然的面孔应该更好些吧。
  莲第一次冒出一个念头:冰冷地如同雪人一样的奶奶,是不是在内心也隐藏了很多的东西?
  “莲少爷。”女管家志子在莲身边坐下来,说,“厨房那边我已经收拾好了,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辛苦你了。”莲把戒名装好,放回到香炉案上,“明天要准备刻牌位了,志子,村里有好的木工师傅吗?”
  “山田手艺很出色的,可以去找拜托他来做。不过,少爷,”志子有些抱歉地说,“我明天想到隆也家去一下,听说友美最近一直在咳嗽,我非常担心。”
  “啊,这样……”青年连忙点头,“去照顾她吧,小孩子咳嗽起来很危险呢。我这边完全不用担心的。”
  “明明家里这么忙还给您添麻烦,真是对不起。”女管家深深地弯下腰,她胖乎乎的脸上有些为难,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试探着说,“莲少爷,今天敏夫先生的话,我也听到了。”
  莲“嗯”了一声,把头转开了。
  志子担心地叹气道:“莲少爷,请原谅我没规矩,不过……如果您同慧子小姐结婚的话,确实很合适,家里需要一个女主人了。我也老了,不能一直伺候少爷,要连我也不在,这么大的一个房子里就只有您一个人,我真的很担心……”
  女管家擦了擦眼角的水气,而莲感激她如同母亲一般的关切口吻。即使心中充满了对“结婚”这个词的抗拒,但是志子的话让莲无法生硬地拒绝。他含糊地对她说了“谢谢”。
  “无论如何,请好好考虑这个事情。”
  莲带着苦笑,点了点头
  女管家看着疲惫的青年,又说道:“莲少爷,还有件事情,我想跟您商量一下。”
  “哦……什么啊?”
  “您接手‘桂之屋’的时间还不长,像羽千代夫人那样劳累是不行的。如果可以的话,每天晚上清点黑泽家送货的事情,交给我也没问题,您就好好休息吧。”
  莲心跳一下子加快了,起初感觉到的是恐惧。难道和真一的事被发现了吗?他心慌意乱地想。不管怎么说,都是在本家的仓房里,如果不巧被志子看到,也不是不可能。他按着腿上,注视着志子——老妇人的眼睛浑浊却很温和,并没有别的东西。莲稍微安定下来,向她笑了笑:“不,没有关系的,这个事情早晚也该我来做,慢慢的就习惯了。”
  “可是,我看着您很憔悴,像没有睡好觉的模样……”志子把目光移向上一代家长的遗像,“羽千代夫人在世的时候,酿酱油和制作配菜的工作都是亲手完成的。她的要求很严格,从来也不准别人到仓房里去……我希望莲少爷不要像羽千代夫人那样,虽然‘桂之屋’很重要,可是,也得有自己的幸福啊……”
  自己的幸福吗?莲真不知道说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幸福应该是什么模样的,从前以为,能走出本家,不再按奶奶要求的那样生活就是幸福。但是在东京的时候,自己同样孤单,朋友不多,也没有恋人,似乎依然生活屋子里,只不过这屋子更大更陌生,周围也是一个更变化多端的庭院。莲从接到奶奶要求他回来的那通电话起就明白了,他已经按照奶奶希望的那样长大,除了继续按她希望的那样生活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不过有一点恐怕是奶奶绝对没有想到的,那就是他并没有喜欢上完美的慧子,这是奶奶无法控制的事情,也是因为她而让莲产生偏差的事情。与慧子在一起的时间和与黑泽在一起的比起来虽然更多,但是前者必须用忍耐的心情度过,而后者却是享受。一想到这是奶奶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事实,莲就多多少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特别是意识到自己和黑泽的见面是在以往只有奶奶才能去的那个仓房里,他甚至会觉得兴奋。
  自己还真是个可恶的家伙啊。
  但如果要真的拒绝和慧子结婚,莲可以预见将有多么可怕的非难。藤原正雄和藤原敏夫肯定会以长辈的身份要求他考虑到家族的利益,如果这个年龄还用“不喜欢”作为理由,除了像以前一样继续被责备任性以外,或许还会被认为是“孩子气的借口”而不予理睬吧。
  莲非常明白,他现在的沉默无论如何都并不是意味着将来说出否定的答复。
  (6)
  月光从天窗上洒落下来,因为关上了灯,所以在仓房地面的中央清楚地映出一块白色正方形。有了这个地方,别处都显得更加黑暗。在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光线折射中,依稀能辨认出巨大的酱油桶,还有那些排列整齐的米糠坛。
  缺少了平时温暖的橘黄色灯光,仓房就被冬天的气息入侵和占领了。干燥木头的味道,以及微微的酸味,像幽灵一样充满了整个空间。在视觉的功能被削弱以后,这些嗅觉上的存在就凸现出来。同样的,极其细小的声音也显得分外清晰,一丝的响动都可以去猜测在黑暗中发生了什么。
  在没有一点儿亮度的角落里,柔和的沙沙声和人急促的呼吸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因为拼命压抑而细不可闻的呻吟,偶尔泄露几下,就像柔弱的猫叫一样,听了以后会让耳朵发热。
  粗糙的手指在白皙的皮肤上用力揉着,留下红色的痕迹,然后又像是珍惜一般放轻了力道爱抚。粗暴和温柔的交替刺激让莲紧紧地抱住了黑泽的脖子,交叉在男人脊背处的手指也无法忍耐地掐着坚实的肌肉。他蜷缩着脚趾,扭动着身体,单薄的腰因为前后的摇晃而弯出危险的角度,仿佛要折断了一般,光滑洁白的额头上也冒出了汗水。
  “好香啊……”黑泽用力把莲不安分的身体按向自己的腰部,同时用鼻子摩擦着他纤细的颈项,“莲少爷的味道,就像母马那么浓烈……”
  “混蛋!”青年用虚弱得颤抖的嘶哑声音骂到,却因为黑泽的话而感觉到体内掠过了一阵酥麻的电流。
  黑泽低声笑起来,浑厚的嗓音伴随着加重的力道让莲来不及反击就发出短促的尖叫,然后像是虚脱了一样伏倒在这个男人的身上。
  两个人的汗味交织在一起,因为体温的关系蒸腾在衣服和皮肤之间,有种被包裹成了一体的错觉。滑腻的肌肤贴合着,稍微移动就相互摩擦,痒痒的触感很快就会变成一条带着小钩儿的丝线,一直向隐秘的内部探去,点燃还没有熄灭的火。
  莲在黑暗中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只是如同融化的雪一样将身子靠着黑泽。他狂乱的心跳在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才渐渐地慢下来,黑泽把他敞开的衣服拉拢,然后从背后把他搂在怀里。
  “会冷吗?”黑泽摸了摸莲刚才裸露在外的腿,嫩滑的皮肤因为火热的掌心突然接触而发颤,莲抓住那只手,放在嘴边。
  “有黑泽君这样抱着,很暖和。”他把脸放在那只手中,磨蹭着,“好舒服。”
  黑泽粗重的呼吸贴近莲的后颈,然后吸吮着那儿的皮肤。
  “能永远这样就好了。”莲喃喃地说,“没有光,没有人看见我们,什么也不用想,就这样被黑泽君拥抱着……
  身后的男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说:“莲少爷的话好象很悲伤呢。”
  莲在黑暗中苦笑道:“如果我悲伤的话,或许就会被很多人骂为‘不知好歹’。”
  “为什么这样说?”
  “黑泽君,我刚刚继承了那么有名的‘桂之屋’,长辈们虽然能干,却没有来争夺家产,而且……还给我介绍了一个非常美丽、懂事的结婚对象。这样都不满足的话,我就是一个可恶的家伙了。”
  男人的指头滑到莲的喉结上,轻微的触感好像是在享受声带传导皮肤表面的震动。莲忍不住缩了一下,黑泽的指头就滑到了锁骨中间的凹陷处。
  男人这种逗弄猫一样的行为让莲觉得舒服而又不甘心,他正要移开身子,却听见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说道:“呐,莲少爷,这些都不是您想要的,对吗?”
  莲紧紧闭着嘴唇,没有开口。
  “只要作为藤原家的家长,无论如何都会结婚的。莲少爷早就有这样的觉悟了吧?不过我知道,莲少爷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一定比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更加开心。莲少爷需要的是被人保护,而不是勉强自己做那么多事情。”
  “黑泽君……”
  老实的男人突然用兴奋的语调说:“不如……两个人一起逃走吧!”
  莲吃惊地张开嘴,然后被黑泽抓着双肩扳成了面对面的姿势。两个人的脸在微弱的月光反射中被对方看清了。黑泽笑着继续说道:“莲少爷想去任何地方都没有问题,我会一直和您在一起的。我们一起离开蓬田村,离开青森县。您想要出海也没有关系,走到哪儿我都会保护您的。虽然很对不起大哥,但我不是长子,可以任性一点,如果莲少爷也能放弃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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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家的话……”
  莲的心跳狂乱起来,胸中翻腾着想要说“好”的念头。如果能跟黑泽在一起的话,没准儿就和几年前独自逃到东京不一样了!有另外一个人的鼓励和陪伴,也许能开始新的生活!
  不过,什么是新的生活呢?自己再去找一份编辑工作吗?还是想办法成为一个公司职员。得把这里的一切都忘掉,比如定时修剪的黑松,嗑嗑作响的添水,黑暗的仓房,偶尔传来的长尾雀的叫声……这些都忘掉以后,也许就会有新的东西充满自己的脑子。莲努力回想在东京那几年里印象最深刻的东西,过了很久才记起了宿舍桌子上的一盆仙人掌。他的身子发冷,忽然失去了力气。
  “莲少爷……”黑泽用期待的表情看着他,眸子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点光亮。意识到这个男人正在等着自己的答案,莲苦笑起来:“故乡呀,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
  黑泽的脸上有些困惑,并没有明白莲吟诵的是什么,但是他眼中的光亮暗淡了一些,仿佛从莲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拒绝的味道。
  莲不安地伸出手想抚摸黑泽,但是却被他微微偏过头,避开了。莲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慢慢地蜷缩起成拳头,收回来。
  刚才两个人纠缠时迸发的热量已经完全消散了,寒冷从空旷的地方包围过来,很快就让莲的四肢僵硬了。他打了个寒噤,很想让黑泽抱紧自己,但是那个男人却推开他,站了起来。
  “刚才真的很失礼,”黑泽对莲说,“拜托,请忘莲少爷掉那些不负责任的话。您快点回去吧,这里呆太久容易着凉的,我也该走了……”
  莲惶恐地抬起头,却因为距离拉远了而看不清男人的表情。他急切地想说点什么,但是黑泽已经背过身去整理衣服。莲明白自己的表现让黑泽很沮丧,以至于不想再开口。莲用手揉了好一会儿衣服,但黑泽始终没有转过身来。莲只好低声道别,拖着步子走出黑乎乎的仓房,回到了主屋。在关上了卧室房门的那瞬间,他难过得几乎哭出来。
  在这个晚上,短暂的回暖期过去以后,属于冬天的寒冷又一次降临到蓬田村。雪从凌晨就开始下了,到早上的时候,很多地方都已经积起了一层厚厚的白。
  莲没有听到风的声音,因为门窗关得非常严,严得几乎没有缝隙。他睡得也不好,一直被模糊的梦境困绕着,所以起来得晚了一些。当走下楼的时候看到满院的白色,莲不禁有点意外。
  “您起来了。”女管家看到他只穿着一件毛衣,连忙又拿来了外套为他披上,“刚才正雄先生来过电话了,说是下了大雪,路上不方便。这几天莲少爷也累坏了,请好好休息,今天暂时去店里也没有关系,他会照看着的。”
  “是这样啊……”莲懒洋洋地点点头,看见志子穿着呢子外套,“要出去吗?”
  “是的,今天要到隆也家看看生病的友美,昨天请示过莲少爷的。”
  “啊,对了,是的!不过请等一等,带上这个吧。”莲从外套里胡乱掏出一些钱塞给志子,然后不顾女管家受宠若惊地反对,强硬地以“不管怎么说小孩子看病都得花不少医药费”为理由要她收下。
  志子感激得红了眼睛,在离开前又叮嘱莲千万要注意别着凉。“我一定会尽快回来的。”女管家保证说,“嗯,不过,今天慧子小姐会过来照顾您。”
  “唔,这样啊,我知道了……”莲只稍微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志子的意思。
  女管家犹豫地捏着手提袋,似乎还有话要说。莲懒洋洋地没有去追问,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胖胖的妇人,等着她出门,对于她要说什么没表现出太大的兴趣。
  志子叹了口气,又走到莲的身边,看着他发黑的眼圈:“莲少爷,昨天晚上,我听到仓房里有些奇怪的声音,不过从窗户看过去又没有开灯。会不会是有狐狸钻进去了?”
  莲惊慌地扭过头,脸上发热,但是想起离开时那个背对着自己、没有一点留恋的身影,皮肤上因为羞耻而产生的温度很快就消退了。他无精打采说:“也可能是老鼠,昨天晚上下雪了,会有动物来避寒的。”
  “是这样吗……”志子点点头,“仓房那里果然不是个好地方啊,莲少爷以后就不要那么晚过去了。我可以去跟黑泽家说一说,让他们以后在天亮前把菜送到就好,或者直接运去店里。”
  “不要这样麻烦。”莲急忙阻止了志子,“按照奶奶以前的习惯继续吧,没必要改变。”
  志子露出掩饰不住的失望:“我明白了……不过莲少爷,您如果没有什么事情,还是少去那里吧。”
  莲觉得志子可能还想给他说什么,但是他并没有追问,因为莲的脑子被另外一些东西塞得满满的,他心烦意乱,懒得去猜测志子的暗示;或者说,觉得除了今天晚上再去补救与黑泽的关系之外,他没有分出精力来思考别的事情。
  女管家出门后,莲为自己泡了一杯麦茶。
  他坐在宽廊上,看着雪花从青灰色的天空中慢慢飘落下来,手掌中的土陶杯传来的热量帮助他抵御着寒冷。现在庭院中的一切都如同盖上了棉被,恍惚看去任何东西都失去了原有的轮廓,柔和的白色线条从地面延伸出去,爬上石头和黑松,然后又画过了冻结的池塘。竹叶和松针的尖端露出一点点墨绿,而墙外那株高高的水枹树已经落光了叶子的枝条上,则结满了冰渣,呈现出灰白的颜色。
  庭院里静得出奇,如果说以前还像是偶尔可以说话的老人,现在就好像死去了一样。偶尔有些雪花飘落到宽廊上,很快就融化了,在地板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形印记。
  莲微微躬下身,麦茶的热气蒸在他的脸上,有种粗糙的香味。他注视着地上的雪,其实最上面的雪花有着晶莹的、透明的身体,可是因为只有薄薄的一层,所以不容易被人注意。这些原本很柔弱而且易逝的东西重重叠叠累积在一起,终于成为了可以遮蔽世界的魔障。莲想到以前,奶奶禁止他在下雪的时候出去玩,而五、六岁的男孩子却始终很调皮的。有一次偷偷地从宽廊上往雪地里跳,他以为会落在松软的垫子上,却不料积雪下是尖锐的石头。莲磕破了头,红红的热血在一片白色中浸开。
  奶奶在为他止血后,并没有勃然大怒,或者是温柔地安慰他。莲因为疼痛而啜泣的时候,羽千代只是面无表情地把绷带收起来,让他自己躺着休息,然后说:“应该了解了吧,你以为很可靠的东西,实际上很脆弱,以后要学会保护自己。”
  手中的麦茶开始冷却,莲突然又想跳到院子里,如果再次受伤,就让自己被雪花彻底覆盖好了。
  附:
  特别说一下,“故乡呀,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这是小林一茶著名的俳句。
  (7)
  听到有人按动电铃,莲才慢慢地从宽廊上站起来。他把完全冷掉的麦茶放下,然后去开门。
  藤原慧子站在外面,她今天穿着灰绿色的外套和羊毛裙,戴了宽沿帽,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食盒。
  “打搅了,志子说哥哥您这里需要帮忙,所以我就过来了,还带些了酱菜和鱼干。”
  莲向她欠身表示感谢:“天气不好还要辛苦你奔波,真是过意不去。请进来吧。”
  少女点点头,来到居间里换下了外套,然后熟练地进厨房做饭。莲回到原来的位置,把剩余的茶水泼到雪地里。他看了看机械钟,才发现居然快要到中午了。在不知不觉中把时间悄悄放走的感觉实在有些怪异。
  今天干脆就不去店里了,莲这样想,哪怕作为家长也会有偷懒的念头吧。他可不是奶奶,没有办法强迫自己随时都做到完美无缺。
  过了不多久,慧子就弄好了午饭,她正要端到桌子上,莲却在宽廊上对她说:“在这里吃就好了,雪景很漂亮呢。”慧子点点头,把两个放好了食物的矮几搬出来,面对面地放在一起。
  “我手艺不好,请您不要介意。”
  “哪里,实在是很不错。”莲看着矮几上午饭,说的是真心话。冒着热气的米饭、青豆、鱼干、酱汤、酱黄瓜和白菜,全是清淡而又美味的菜肴,都符合莲的口味,在鱼干的旁还有两个饭团。
  莲发现慧子矮几上的菜色都差不多,但是却没有饭团。
  少女看出了莲的不安,说:“我想哥哥您应该比我吃得多一些。”
  莲一边客气,一边用筷子夹起漂亮的饭团,咬了一口,鲑鱼肉的鲜美味道和饭粒的香糯立刻充满了口腔。他又喝了口酱汤,竟然很像当年奶奶才能做出的味道。莲忍不住一叠声地称赞。他对能做出这样美食的慧子毫不吝啬地表示了佩服:“真是太厉害了,和奶奶的手艺比起来也不逊色啊。”
  慧子抬起头,绽放出一个美丽的微笑,白皙的双颊因为激动而发红。莲第一次看清楚了她的眼睛,那竟然是一双很圆很亮的眼睛,眼角稍稍向上扬,带着一种女性特有的妩媚。之前近似于人偶的感觉完全被这双灵活的眼睛驱赶走了,现在在莲的面前,慧子散发出生气勃勃的魅力。
  “那是因为用的羽千代夫人留下的味噌吧?”慧子礼貌地谦虚,“她酿造的酱油也非常好。”
  “奶奶确实很严格,她甚至不允许别人去她酿酱油的仓房。”
  莲把剩下的饭团全部吃掉了,而慧子则重新低下头,她的刘海儿稍微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没有退去红晕的脸。两个人默默地享用午饭,而莲却不断打量着面前这个被安排与他订婚女性,现在她看起来和之前规矩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但又仿佛有些不同。莲在想,或许她不是自己原先以为的那种人……
  于是青年放下碗筷,叫她的名字,少女意外地看着他。
  “慧子,你喜欢做菜吗?”
  “是的,非常喜欢。”少女郑重地说,“如果我不是女孩子,一定会拜托父亲让我学做寿司的。”
  “这样啊,那么你一定比我更喜欢‘桂之屋’。看来长辈们希望我们结婚是有充分理由的。慧子,你愿意嫁给我吗?”
  少女并没有羞赧的躲闪,她直视着莲的眼睛,点点头:“能够和哥哥您一起守护‘桂之屋’,是我很乐意做的事情。”
  莲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真对不起了,可惜我对这样的使命却没有任何兴趣啊,藤原家的传统也好,‘桂之屋’也好,我都不喜欢……包括和慧子你的婚姻,我也不想要。”
  妆容整齐的少女第一次露出了震惊和难堪的表情,她双手紧紧交握着放在腿上,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莲把湿润的眼睛转向廊外,雪还在不停地下。他凝视着一点点加厚的白色,问道:“慧子,如果我说,我根本没办法喜欢你,你还愿意和我结婚吗?”
  少女好一会儿没有回答,但是莲听见了她一点点加粗的呼吸声。他始终没有回头去看她,好像有没有答案都不重要。宽廊上沉寂了几分钟,静得只有雪从叶片落下来时才发出簇簇的声音。最后慧子平静下来,说道:“哥哥,如果您能够把‘桂之屋’保护好,无论如何我还是愿意和您结婚的。”
  “即使一生都没有办法得到真正的爱情吗?”
  慧子弯起嘴角:“我小的时候,家里还没从战后萧条里恢复,全靠羽千代夫人接济。对于我来说,她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女性。我常常在想,羽千代夫人能孤身一人支撑起桂之屋,真是太了不起了,将来我也要成为一个不依靠男人的力量而做出大事的女性。爱情这样的东西当然很美好,可并不是每个人一生都能遇到,我所希望的是能先考虑自己存在的意义。其实在我的想法中,爱情并不比桂之屋重要。”
  莲苦笑起来:“是这样啊,作为男人的我实在是太惭愧了……慧子,你比我更加适合家长的位置呢。”
  少女秀丽的眉毛皱起来,以前的谦恭被一种严厉所取代。“哥哥,”她盯着莲问到,“为什么要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您是藤原家的长孙,是不能逃避的。羽千代夫人已经把桂之屋交给您了。”
  “奶奶吗……她可从来没有问我想不想要。”莲苦笑着对少女说,“慧子,你应该说:奶奶让我除了藤原家之外,再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所以哥哥就消极地逃避了,是吗?”
  莲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真是抱歉啊,你想得到的正是我要摆脱的!”
  慧子被他的怒气吓了一跳,脸颊再次变得通红,不过这次却并不是因为赞赏,更多的是一些屈辱和不平。但是这个少女良好的教养并没有让她反唇相讥,她深深地低下头,说道:“我明白了。”
  莲看着她光滑的长发在白色的毛衣上垂落下来,好像雏鸦的羽毛一样美丽,双肩因为坐姿端正的关系,显得特别瘦弱和纤细。莲猜想,或许几十年前奶奶和慧子年纪一样大的时候,也已经下定了同样决心。她们都是坚强的女性,远远胜过自己。
  雪一直到晚上才停下来。这好像是莲记忆中第一次独自看着庭院进入夜晚。
  太阳在落下去以后稍微给云层剩下了一点点光。可惜那勉强残留着的绛红色的边儿,很快就被蔓延过来的黑色吞没了。当日光消失后,原本雪白的沙地、植物和石头都在瞬间黯淡下去,成为了一片灰蒙蒙的东西。并且由于云层太厚,天上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景色。
  这让原本期待月光的莲很扫兴,虽然慧子做好了晚饭才离开,但是莲一点也不想吃。他没有感觉到饥饿,随便找了几本书也看不下去,只是焦急地等着午夜的来临。
  和慧子的谈话让莲有些新的想法,正雄和敏夫大概都没有想到,藤原家拥有慧子比拥有他更加幸运。他只是一个无能的继承者,而慧子却不同,她是一个为了桂之屋可以付出很多东西的女人,就好像是第二个羽千代。这样来说,也许莲是可耻地抛弃了本应该担负的责任,但是如果这样能让三个人都得到幸福,那也不算太坏吧。
  一边在心底不断巩固这个念头的莲,一边盼望时间过得更快一些,他想要去找黑泽,向他道歉。这是那个男人第二次表示愿意带他离开这里,可能他还会说出第三次,但是也可能不再说了。一想到自己昨天晚上的软弱会让黑泽因为被拒绝而放弃,莲就有种窒息般的痛苦。
  一定要快点告诉他自己的心意,还要说:再等等,如果有人可以接受“桂之屋”,或许他们两个人真的能到别处去,自由地生活。
  莲想到那个诱人的字眼儿,身上有些发热。他心不在焉地翻着书,一次又一次看柜子上的机械钟。当时针滑到了11点20的位置,莲终于忍不住起身,朝后门走去。
  在蓬田村,偷盗的事情虽然有发生,但是入室的案件还是不多,况且藤原家在当地很有威望,一般没有人敢摸到这个宅院里来。志子每天晚上睡觉前,会把后门的虚掩上,送货的黑泽进来会直接去仓房,等到凌晨离开时,又把后门关上。
  莲就在距离仓房不远的后门等着。开始他只穿了袜子和木屐,后来能得实在是冷得受不了,又急匆匆地换上了带绒毛内衬的棉鞋。他把手揣在怀里,固执地站在后门那里等待着,他希望黑泽今天晚上一进来就能看到他。莲幻想着那张英俊而朴实的脸因为自己的话露出笑容,心底就涌起一种甜蜜的感觉,他很快又觉得这样过于懦弱,懊恼地摇摇头。“打起精神来吧,你可是个男人呀!”他暗暗地对自己说。
  在漆黑的夜里,主屋一侧的廊角上有一盏灯,照亮后门前狭窄的空地。雪上残留着莲踱来踱去的脚印,白色的结晶体被灯光染成了淡淡的桔黄色,就好像陈旧的画布,那些植物和建筑的影子落在上边,构成了抽象的图。
  莲冷得打哆嗦,因为等待而耗去了刚才从屋子里带来的全部热量。手表上显示着午夜12点已经过了,他忍不住跺脚,心底的急迫慢慢转变为担忧——
  为什么黑泽还没有来呢?他从来不会迟到的,会不会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或者说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他已经对自己失望了,所以不想再见面?
  越是胡思乱想,莲心底就越是难受。他无数次看着那扇虚掩的门,无数次看表,又无数次地垂下头,凝视着被自己踏乱的雪。指针慢慢地移动,从“1”滑到了“3”,莲的眼睛逐渐酸涩起来,鼻子也如同塞了棉花一样难受。融化的雪水从鞋子的缝隙里渗进去,弄湿了袜子,双脚再次冷得僵硬了。周围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莲觉得自己用力的呼吸就好像是在啜泣。
  最后看来一次表,时针已经缓慢地滑向了“4”的位置,莲突然握紧了拳头,转身冲进了仓房里,打开电灯的开关。
  空荡荡的仓房中还是一副整洁的模样,即使两盏灯都打开了,还是没有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但在酱油桶旁边,却堆放着新的萝卜、姜和青瓜。原来如此,莲露出苦笑,黑泽已经来过了,就在他苦苦等待之前,那个男人就到这里放下东西,然后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自己真是太蠢了,简直就是个笨蛋!莲坐在地上,埋着头,抱住膝盖,紧紧缩成一团。
  (8)
  第二天,尽职的志子就从隆也家回来了。虽然孙女友美的咳嗽在打了针之后稍微好些,但女管家又遇到了更糟糕的事情——莲病倒了。
  藤原氏年轻的家长躺在卧室里,全身散发着不正常的高热,秀丽的脸颊因为泛红而显得很美,更加像年轻时的羽千代。但他紧紧闭着眼睛,痛苦地皱起眉毛,这是当年的羽千代绝对没有过的表情——即使在临终的时候,那个老妇人也保持着冷静和矜持。但莲却暴露出自己难受的样子:冷汗浸湿了他的头发,一缕缕地贴在额头和鬓角;他的嘴唇发灰,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
  当志子以为少爷已经出门而上楼收拾房间的时候,被趴在地上烧得人事不省的莲吓坏了,她摸到他的皮肤后紧张得发抖,于是惊慌失措地下楼打电话给铃木诊所,然后又通知了正雄。
  病得迷迷糊糊的莲并不知道周围的事情,他只是在黑沉沉的噩梦里挣扎。
  梦中的他还是童年的模样,坐在宽廊上看着庭院,一切都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修剪过的黑松和竹叶、间或发出响声的添水、细密的白砂、偶尔落在地上的长尾雀……可这些与童年又仿佛有点差异。他看了很久,不再愿意乖乖地呆在原地了,他觉得似乎有人在外边等着他,尽管不知道那究竟是谁,可他想要站起来,尽快出去。莲拼命地挣扎,身体却怎么也无法移动,他低下头,发现原来自己的手脚都已经被钢钉钉在了地板上。看见这个骇人的事实的他并没觉得有多痛,只有恐惧和绝望。
  有个女人背对他安静地站在黑松旁边,双手放在身子前面,白色和服没有一丝不合规矩的线条。领口露出的纤细的颈部支撑着盘了发髻的头,那个形状优美的头颅稍稍低垂着,又让脖子显得更加修长。虽然只是一动不动,也没有作声,但女人的身影还是如同一副迷人的画。
  是奶奶吧?莲犹豫地想,也许他可以求救,叫奶奶的名字,请她拔出自己身上的钉子。
  莲用弱小的声音呼唤不远处的羽千代,但是女人却始终没有回头。他焦急起来,开始慢慢地加大了音量。当嗓子都几乎要哑掉的时候,羽千代终于站直了身体,双手也放回两侧,就在她要转过身来的时候,莲看到她的右手中握着一把木柄的钉锤……
  “啊,太好了,醒过来了。”
  一个熟悉的女声在莲耳边叫着,好像隔了很远,又好像直接敲打着耳膜,总之是非常地不舒服。
  莲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双目通红的志子躬着腰跪坐在身边,不停抚摸着他的头发。莲张了张嘴,志子连忙用勺子把温热的盐水喂进他嘴里。
  看到莲可以吞咽之后,志子忍不住啜泣着说:“都是我的错,莲少爷。实在太对不起了,都是因为我失职了,您才会着凉的,还好发现得早,铃木大夫给您打了针……”
  莲想要安慰内疚的女管家,喉咙却疼得说不出话来。他转过头,看见正雄和敏夫都在。他们脸色阴沉,即使看见莲从昏迷中醒转,也仅仅是稍微松开了皱起来的眉头。
  “嗯,醒来就好,现在感觉怎么样?”正雄干巴巴地问到。
  莲点了点头,他想起昨天自己和慧子的谈话,看来伯父已经知道了也说不定。但是正雄没有提到那个,他严厉地说:“莲,作为一个大人,你应该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居然会因为着凉而发烧,你在雪地里呆了多久?难道没有常识吗?”
  沉稳的敏夫连忙劝住了气头上的正雄:“好了好了,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在恢复了。”他又对生病的青年说,“莲,安心休息吧,铃木大夫说你体温已经降下来了,只有醒过来就没问题了,今天晚上要小心一些。哦,时候也不早了,我们明天再来看你。志子,这里一切就拜托了。”
  女管家连忙回答到:“是,我明白,请放心吧。”
  正雄草草嘱咐了几句,气呼呼地离开了,敏夫看着莲,嘴角紧绷,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只叹了口气,也下楼去了。
  莲没有力气去计较两位长辈的态度,他眨着干涩的眼睛,问道:“现在几点了?”
  “已经晚上八点了,莲少爷,您昏迷了一天,真危险呀。”
  “是吗……我只是有点头疼。”
  志子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责备的神情:“您的外套和袜子都湿了,连暖炉也没有,就那样躺在地板上,现在是隆冬季节啊。”
  “对不起……我忘记了……”莲疲惫地垂下了眼睛,他也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卧室的,反正浑浑噩噩地坐着,然后就睡着了。志子为他拿来了一些药片,服侍他吃下去。莲伸手摸了摸,右手腕上还戴着表。
  志子为他压紧棉被,然后翻找出干净的衣服:“等一下请您把衬衫和内衣都脱下来吧,汗湿了不少呢,穿久了也不行的。”
  莲看着女管家胖乎乎的背影,觉得鼻子很酸,他侧过头,把眼角的水气压进了棉被里。志子没有发现莲的小动作,一边回来帮他换掉湿衣服,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今天啊,正雄先生过来的时候气冲冲的,好象本来想找您说什么,但是您病得太厉害了,他就和敏夫先生一直守在这里了,连晚饭都还没吃呢。”
  “这样啊……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吧……”
  “莲少爷,您在昏迷的时候,其实正雄先生和敏夫先生争吵过,是关于您的婚事……”志子迟疑地顿了一下,在偷偷看了一眼莲的表情以后,才继续说下去,“慧子小姐好象明确地向父亲表示不会和您结婚。”
  莲的脑袋虽然昏沉沉的,但是这话还是让他意外地“唔”了一声。
  “正雄先生认为慧子小姐的决定一定是和您谈话以后做出的,他很不高兴。莲少爷,您要不要好好地去解释一下?如果是年轻人吵架,那也很正常的,不用赌气……”
  “志子!”莲虚弱地拍了拍她的手,“你辛苦了,还是先休息吧。”
  女管家叹了口气,却只是让莲重新躺下:“我在这里陪着少爷吧,万一您不舒服,也好照顾您。”
  莲闭上眼睛,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呼吸以及志子轻手轻脚收拾药和水杯的声音。其实莲没有办法入睡,他在棉被底下抚摸着表盘,感受着齿轮推动秒针的嘀嗒声从玻璃盖下面传到皮肤上。他听见志子的衣服悉悉索索地响,然后在旁边停下,接着响起了轻微的声音,好像是在织毛衣。
  周围很安静,表的嘀嗒声持续不断,却没有催眠的效果,反而让莲更加清醒。志子的毛衣针偶尔会发出很小很小的“叮”的一声,这声音开始还比较频繁,后来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后终于完全没有了。
  莲睁开眼睛,看见披了件棉衣的志子坐在榻榻米上,双手耷拉下来,靠着柜子睡着了。莲把右手的表举在灯光下,仔细地辨认出“11点过7分”的这个时间。他的头已经完全不晕了,肌肉还仿佛恢复了力气。于是他小心翼翼爬起来,穿上毛衣和外套,擦过熟睡的志子朝楼下走去。
  白天一定又下了雪,庭院中还是茫茫一片。但莲只是扫了一眼,并没有分出多余的精力去观赏,他径直来到后门,套上一双雨靴就走向仓房。
  莲拉开灯,看见酱油桶旁边的架子上空荡荡的,他惴惴不安的心立刻安定了一些。他朝那个架子走过去,地面上响起沙沙的声音,塑料的雨靴好像和什么东西摩擦着。或许是沙土吧,莲猜想,仓房里没浇筑水泥,只有石块儿铺在地板上,难免会带进沙土,况且他这段时间并没有认真打扫。
  莲低下头,在橘黄色的灯光下辨认着那些东西,发现是一些白色的结晶颗粒。他用手指沾起来一些,没有发现砂糖那种透明的质感,倒是很像盐。
  有人在这里撒盐吗?还是今天早上志子叫人搬运了蔬菜留下的?真是讨厌啊,有别的人来过这里了!莲仿佛有种隐秘被窥视了的感觉!他不满地用脚把盐粒赶开,重新在架子上坐下了。
  尽管头发蓬乱,脸色憔悴,但现在莲觉得身上很轻快,完全没有大病过的疲惫。他带着微笑下定决心,今天晚上一定得等到黑泽,无论如何要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他——他想和那个男人再尝试一次,学会忘记一切。即使只有短短的半个多月,莲也觉得他已经无法离开黑泽了,只是一个晚上没有见到他,自己就难过得像要死去一样,怎么可能再承受失去他的痛苦呢?哪怕因为抛弃责任被人唾骂,只要有那双结实的手臂能拥抱自己,什么都不用害怕。莲想,其实黑泽真的要带他走,那么就用更强烈的东西来代替关于奶奶的回忆吧 ,虽然不知道这样做行不行,但无论如何,莲都会给自己和黑泽一个机会。
  他又看了看表,脸颊因为期待而再次发红。大约在11点30分左右,莲听到了后门被打开的声音,接着有人吱嘎吱嘎地踏着雪越走越近。莲立刻站了起来,慌乱地耙了几下头发,又拉直衣服上的皱褶,他的心跳快得不得了,甚至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那个人推开门,“嘿、嘿”地背着一大筐的菜进来了。他的脸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中,莲突然有些晕眩的感觉——
  来的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矮个子,棕色的皮肤上有很深的皱纹,头发剪得短短的,穿着一件旧棉衣。他看见莲仿佛吃了一惊,愣住了。
  莲盯着他,用嘶哑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那个男人恭敬地欠了欠身:“您好,敝姓黑泽,是给‘桂之屋’送新鲜蔬菜的。”
  原来也是黑泽家的人啊,莲的表情稍微松驰了一些,又追问道:“真一呢?为什么他没有来?是生病了吗,还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那个中年男人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莲,却讷讷地没有回答。
  莲看见他的模样,勉强做出客气的笑容,解释道:“啊,真是失礼了,我叫做藤原莲,是这里的新主人。之前一直是真一在送货,为什么今天他没有来?”
  “原来是莲少爷啊,初次见面,请多关照。”那个男人拘谨地行了个礼,然后又满脸迷惑地反问到,“不过,我就是黑泽真一呀,而且也一直是我在给贵店送货呢。”
  莲扶着头,眩晕的感觉又加重了,并且眼前掠过一阵不祥的黑雾。他靠着酱油桶,支撑着发软的腿,只觉得天旋地转。
  那个叫做“黑泽真一”的男人连忙放下背篓,搀扶着他坐下。莲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泥土的气息,还有些肥料的臭气,没有丝毫清爽的松香。青年的胸口又是一阵难受。
  “您在生病吧,脸色真糟糕呀!”这个男人用浓重的口音叫起来,急得抓耳挠腮,“志子夫人在吗,我去找他。”
  莲摇摇头,他死死盯着面前这个男人,那眼神认真得让对方有些畏惧。“你叫做‘真一’吗?”莲加重了口气问到,“黑泽家到底有几个真一?”
  “就只有我一个。”老实的男人疑惑地回答说,“莲少爷,黑泽家一直在为贵店服务,每年年末还会来拜访。您出去读书了,或许不熟悉我们家,我们是蓬田村唯一种田的,男丁一共九个人,加上还是小孩子的英夫和五郎,只有我是叫做‘真一’。”
  “没有一个个子很高、头发短短的年轻人吗?他长得很壮,很爱笑的,经常穿着白色的汗衫和棉羽织,打着绑腿,哦,对了,还有木屐……”
  男人努力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真是对不起,莲少爷,您一定是搞错了,黑泽家没有这样的人。”
  莲闭上眼睛,感觉到整个空间都旋转起来了,体内有什么东西剥落下来,变成了一个无底的裂缝,身体变得很轻,能够呼吸的力气都消失在空气里。他的耳朵嗡嗡作响,有人在尖利地狂笑,分辨不出男女,那声音模模糊糊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莲的眼睛刺痛,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他喘不过气,如果不是旁边的人拉住早就瘫软在木架上。
  就在“黑泽真一”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醒来找不到病人的志子急匆匆地赶来了。在黑泽的帮助下,她终于把莲重新搀回了卧室。
  一直在流泪的莲任由女管家像对待婴儿一样急急忙忙把他裹进棉被里,并没有听见她焦急又担忧的责备,他的耳朵里只剩下那个笑声,细如丝线,却绵绵不绝……
  (9)
  半夜的偷偷外出让本来好转的病情又再次加重了。莲重新陷入昏迷,并且足足折腾了一天才恢复意识。虽然没有转化为肺炎,但是铃木大夫说还是很危险。莲被更加严厉地限制在卧室里休养,三天后才开始慢慢活动。其间慧子还是来帮志子料理家务,却没有再和莲说话。
  大病之后的莲消瘦得厉害,他原本就小的脸庞显得更小,颧骨突出来,眼睛深陷下去,皮肤呈现出可怕的青白色,双唇就好像失血一般地发紫,甚至还残留着在做噩梦时被牙齿咬出的血痕,如果在夜里撞见,被人认为是鬼魂也不奇怪。他偶尔静坐在居间里,就好像是一尊石像,可以发呆一整天,但是绝对不会把脸朝着庭院,仿佛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
  雪两天前就已经融化了,宽廊前的砂纹地和载种着植物的泥土地都是湿漉漉的,虽然化雪的天气更冷,可是并没有再让水变成冰。接地的建筑根部会有些潮湿的痕迹,即使干了也会留下难看的污渍。春天来了以后,就又该请工人来检修房屋,进行一些必要的扫除和加固。暖和起来后或许会在一些阴暗的角落里找到蘑菇吧?莲在想,他小时候爬到宽廊下曾经见到过一个很小的蘑菇冒出来,而奶奶说那段木头已经朽烂了,所以才给蘑菇钻了空子。“应该立刻把它换掉”,这就是奶奶的决定。
  今天,莲的身体又恢复了一些,饮食也正常了,铃木大夫来检查过以后,表示他只需要注意休息,再补充下营养就好了。
  志子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正雄和敏夫,两位长辈便在结束营业以后赶到本家,跟莲进行了一次郑重其事的谈话。
  “慧子已经把她的决定告诉我了。”正雄不悦地对大病初愈的青年说到,“那个……关于你们的婚事,我和敏夫都觉得比较般配,对藤原家和‘桂之屋’也很好。虽然没有正式提亲,但我也一直把你当作未来的女婿看待。可惜我没想到慧子很坚决,那么即使不高兴也没有办法了。莲,我明白现在不比从前,长辈的话做不了主,所以结婚的事情……就算了吧。”
  莲听着正雄气呼呼的表态,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高兴,但他出于礼貌,还是深深地鞠躬向长辈道歉。
  敏夫咳嗽了几声,似乎要缓和一下气氛:“莲,如果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就准备回店里来看看吧。工作一段时间再考虑婚姻也是男人通常的想法,毕竟‘桂之屋’还是需要人继续守护下去的。”
  “是这样吗?”声音沙哑的青年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说道,“之前让您多费心了,不过关于‘桂之屋’我确实无能无力。”
  敏夫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你这是什么意思?”
  莲把头又压低了一些,用平静的口气说:“实在惭愧,我觉得我不适合代替奶奶去主持‘桂之屋’的生意,对于结婚也没有什么兴趣,所以请把家长这个位置交给更加合适的人吧!”
  “混账!”藤原正雄终于忍不住怒吼起来,“藤原氏家长的身份是能随便抛弃的吗?你把家族和荣誉当成了什么?”
  敏夫也严厉地斥责道:“莲,不要太任性了!藤原家本来人就很少,战后更是如此。本家只剩下你一个男人,‘不做家长’这样的念头太不负责任了!当年身为媳妇的羽千代夫人都可以勇敢地承担起家里的一切,难道作为唯一男孙的你要当一个胆小的懦夫吗?”
  莲的双手用力撑在榻榻米上,克制着发抖的声音说:“对不起,让您失望了,不过……我不是奶奶!她可以做到的事情我是不行的!请不要再让我重复她的人生了!我不喜欢做寿司,也不喜欢经营,对一个没有热爱支撑的工作怎么可能维持下去呢?”
  “你还是小孩子吗?这样的借口太蹩脚了!”
  “请考虑一下我的请求吧,我认为慧子比我更有资格继承‘桂之屋’,她可以做得和奶奶一样好,甚至更好!”
  正雄突然瞪大了眼睛,惊诧万分地看着莲,他的胡子因为粗重的呼吸被吹得颤动,腮部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好像咬紧了牙齿。“我明白了……”他阴沉地说,“是因为黑泽吧?”
  莲好像被针刺了一样,猛地抬起头来。
  正雄冷笑着说:“又是跟黑泽有关系吧?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哼,看来早点断绝和他们往来才是正确的!”
  莲原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加地吓人,他的手因为用力压在榻榻米上而感觉到有些刺痛——果然被发现了吗?他仓惶地看向了旁边的敏夫:另外一位长辈的脸上显出极为露骨的鄙夷。
  “真是丢脸啊……”敏夫低沉的喃喃自语就好像是在印证莲心底不祥的猜测。
  正雄抓住莲的衣领,把他提起来,问道:“你不愿意结婚,要放弃‘桂之屋’,全都是因为黑泽的关系吧?那个混蛋果然做了吗……你们都是这样,好歹有点羞耻心吧!”
  莲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面前的正雄涨红了脸,然后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莲倒在榻榻米上,皮肤表面的灼热和疼痛远远不能和内心的恐慌相比,最糟糕的猜想使他的全身发凉。被人出卖的寒冷从心底蔓延出来,好像在不断挖掘着原本就存在的黑洞,要把他整个人都吸入。
  原本在居间外服侍的志子急忙过来,一半劝阻一半保护地把莲拉到自己怀里:“请不要这样,正雄先生,莲少爷还在生病呢!”
  “那又怎么样,他应该好好被教训教训——”吼叫的正雄让敏夫牢牢抱住,终于没有再动手。
  敏夫赶紧连拖带拽地把暴怒的兄长劝走了。
  莲靠在志子的胸前,任由女管家温柔地抚摸着头发,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弱小,却不能像孩子一样再依靠着年长女性的怜悯而被安慰,这样只会让他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可悲。莲对自己说,他真的必须再一次见到那个他爱上的“黑泽真一”,否则即使死掉了,也不会安心地转生。
  莲曾经在很小的时候偷偷在朝向后门的宽廊下养过一只兔子,是因为在受伤而误闯进来的野兔。那时候羽千代忙于店里的事情,并没有多加注意。于是莲可以从院子里找到一些青草,从厨房里拿一些萝卜,在仓房的背后悄悄喂养着那只兔子。兔子三瓣嘴咀嚼食物的样子曾经带给年幼的莲很多乐趣,也让小男孩儿孤独的白天稍微有些期待。
  兔子的伤一天一天地好起来,终于在某个晚上又跑掉了。莲看着自己秘密的兔子窝,心里非常难过,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他伤心了很多天,总觉得那只兔子背叛了他们之间短暂的友谊。
  这一道小小的伤痕造成一点轻微的疼痛,已经足以让莲难以忘记。没有想到在十几年以后,还有剧烈了百倍的近似感觉让他尝到了。
  莲再一次走向仓房的时候,又想到了那只灰色的野兔,当年他害怕被奶奶责备,并没有走出后门去寻找它,而现在却需要做更加艰难的事情。如果通过一些新的努力可以让遗憾被替代,或者说就像橡皮擦擦掉铅笔字一样消除,那该有多么幸福。
  因为这几天莲在生病,所以黑泽家中断了每天送蔬菜过来的惯例,而是直接运去店里。莲虽然不高兴却也表现得很平静,满腹忧虑的志子便不担心他又会在深夜跑到冰冷的仓房里去。况且在劳累了一天之后,女管家也抵抗不住浓重的睡意。
  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莲到仓房门口的时候,就看见了从缝隙里透露出来的橘黄色的灯光。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才慢慢进去。
  仓房里几天没有人来过,多了一点点沉闷的味道,但是在熟悉的灯光照耀下,仿佛一切都没有变,酱油桶和米糠坛表面的那层淡淡的金色反射着绒毛般柔和的光,房间中的酸味由于一段时间空气没有流动而显得更加浓郁了。
  莲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灯下,用手遮着光,望向屋顶上那一小片正方形的天窗。在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时,这个人转过头来,露出了微笑,洁白的牙齿在灯光下好象贝壳的内壁一样无暇。
  “晚上好啊,莲少爷。”
  莲没有大叫,也没有冲动地去动手,他在不远处的地方站住,上上下下打量着那个男人。他还是穿着白色的汗衫,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的棉羽织,打着绑腿,赤脚上穿了双木屐。短短的头发下是端正的五官,因为轮廓分明而使得灯光造成的阴影也很美丽,汗衫下隆起的肌肉有柔和的起伏,怎么看都是一个结实、英俊的青年。
  “你是谁?”莲轻轻地问道,“你不叫‘黑泽真一’,对吗?”
  那个男人摇摇头:“我没有说谎,我确实姓黑泽,不过莲少爷您可从来没问我的名字呀。”
  莲无话可说,因为他听到志子提起那个姓名后就一相情愿地认为是面前这个人,而一直亲切地叫着“黑泽君”时,根本就没有想到去确认。原来也是自己的错吗?莲自嘲地笑了笑,这样说起来“黑泽”倒确实没有骗过他呢!
  “今天不用送萝卜过来了吗?”
  “恩,真一会送到店里去吧。”
  莲苦笑道:“说的是呢,我早就应该注意到了,每次我都没有亲眼看见你背菜进来。你到底是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你究竟是谁?”
  黑泽走到莲跟前,拉住了他的手,轻轻地在掌心吻了一下。在皮肤接触的那一瞬间,莲冰冷的指尖又感受到了这个男人火热的温度,熟悉的松香味和男人淡淡的气息飘过来,轻易地唤醒了记忆中的甜蜜。他忍不住颤抖着,虽然很想甩开却又觉得很不甘心。自己真是个没用的家伙,为什么不狠狠地把唾沫吐在他脸上呢?莲的眼睛很痛,看着这个男人就好象是针扎进瞳孔里似的。
  “怎么又像是要哭出来的模样啊?”黑泽的口气轻松地说到,“莲少爷,我的名字叫做俊彦,您这次一定要记清楚呀。”他粗糙的手指擦过莲的眼角,似乎很无奈地劝道:“请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我还是希望您能够开心地笑。我说过吧,您这样美丽的人很容易让人想去保护的,我一直这样觉得。”
  “撒谎!”莲哽咽着说,“……我们的事情被知道了啊……”
  黑泽的脸上有片刻僵硬,然后他放开莲,退后了几步。手上的温度突然消失,让莲打了个寒战。
  黑泽专注地看着他,认真地问道:“莲少爷,即使这样,你还是不愿意跟我一起离开吗?”
  心底的黑洞里爬出了怪物,用尖利的爪子攀缘着内壁朝上爬,每一步都划开肌肉,流出鲜红的血液。虽然痛得连四肢都快要痉挛了,但是脑子里却比平常更加清醒。莲的耳朵里仿佛听见了怪物的牙齿发出摩擦声,还有什么东西被撕裂下来的声音。
  “是你告诉他们的吧,”莲死死地盯着黑泽,“是你告诉正雄伯伯和敏夫叔叔,对吧?你把我们的事情……全说了?”
  黑泽沉默着,面无表情,只是看着脸色苍白的青年。唯一的一盏灯把圆锥形的光线洒在两个人中间,稍微动一下,就能够看到细微的浮尘。莲仿佛像等待着判决,生或者死,都依靠这个男人的话。他想去看清楚他的眼睛,却更清晰地看到了面前飘动的浮尘,平时用肉眼看不见的沙和纤维,这个时候就好像是妖怪有了自主生命地在跳舞,莲甚至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远处的男人脸上。
  过了很久,黑泽俊彦的声音从灯光背后传过来:“是呀,是我说出去的。”
  怪物咧开嘴磔磔大笑,血的泡沫从牙齿缝隙里流出来,那尖利的声音让莲捂住了耳朵,他咬着牙低下头,看见两颗眼泪落在地板上,溅成不规则的圆形。
  莲突然像疯了一样冲过去,把黑泽扑到在地,瘦弱的双手死死扼住那个男人的咽喉,力气大得连指甲都陷入了肉里。怪物的笑声越来越清楚了,就好像幽灵一样环绕在他身边,他看着身下这个男人端正的面孔因为缺氧而涨得通红,眼睛里逐渐充血,舌头伸了出来。黑泽有力的手臂牢牢抓住了莲的大腿,却没有推开他,就像攀附着大树的藤条,不用力,也不松开。莲的眼泪接连不断地落在黑泽的脸上,很快就湿成了一片。
  “黑泽君,我们一起死吧。”他边哭边笑着说。
  手掌中男人紧绷的肌肉在逐渐松弛,眼白也越来越多,原本黝黑的脸膛仿佛要滴出血了。莲感觉到大腿上的手滑落下去了,他的心脏紧缩,突然像见了鬼一样猛地跌坐在一旁。黑泽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止住。
  仓房中渐渐地安静了,当黑泽重新开始呼吸的时候,怪物的笑声也消失了。莲就像个孩子一样抱着膝盖,把脸埋在手臂中,他细细的啜泣如同丝线,紧紧勒着自己的喉咙。黑泽没有动,摊开手维持着仰躺的姿势。
  “看呐,莲少爷。”他声音沙哑地说到,“看天上的星星,真的太漂亮了。”
  莲抬起头来,从那块小小的天窗果然能够看到黑色幕布上的银沙,偶尔还闪烁一下,就像萤火虫一样。为什么那样的东西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持美丽呢?莲在想,不管人类的心情究竟怎样,这星空却始终是老样子,其实最无情的应该是它们吧?
  他再一次躺在地上的黑泽,擦干眼泪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他说:“走吧,俊彦,不要再来了,否则我一定会杀掉你。”
  在走出门的时候,莲好像听到了一声模糊的“谢谢”,但是他认为那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10)
  不久之后,治丧期终于要结束了。
  羽千代下葬的前一晚,按照惯例需要通宵守灵,第二天就是送骨灰到寺庙里去的纳骨仪式,这是比较庄重的一件事情。骨灰罐得由莲捧着,其余的亲属陪同,一直送到预先安排的位置。在安葬之后再做个法事,就可以让死者彻底安息了。
  纳骨这天又下了大雪,也许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因为再过几天十二月就结束了。不过对于藤原家来说,这个新年会过得十分冷清。即使家里比战后宽裕了很多,可正雄和敏夫还是表示不会去本家那边团聚,而要各自到别处享受一下温泉。今天的法事结束以后,他们草草地打过招呼就离开了,没有对年轻的家长多说什么。莲和志子留下向和尚们告辞,磨磨蹭蹭地沿着石阶下山。
  长长地青石台阶两边堆满了雪,光秃秃的樱花树沿着旁边的山坡一直延伸开来。树枝上有凝结成白色的细小的冰棱,就好象是下垂的奇特叶子。再远处可以看见冻住的溪流,它们原本会一直流向海湾,但是却在离此十几里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与石头和沙土凝固在一起。周围没有鸟,也没有别的动物,除了木屐在石头上“嗒嗒”的轻响以外,安静得有点可怕。莲每呼吸一下,就能感觉到鼻腔被干冷的空气刺激得紧缩,而嘴巴里呼出的白雾则带着体内的热量消散掉,他很奇怪为什么即使这样自己的身体仍然有温度,难道被带走的热量仅仅只有属于心脏那部分的吗?
  他用戴着羊绒手套的手把围巾拉拢一些,站着喘了口气。
  “莲少爷,累了吗?”志子跟在他身边,关切地问道,“如果不舒服就先回寺里休息一下,我去找铃木大夫。您的病才好了没多久,请千万保重。”
  “哦,没有关系。”莲对她笑了笑,“只是突然想到,这样的天气真是适合安葬奶奶啊,很干净、很美的样子。”
  志子也笑起来:“是这样……嗯,我可是三十五年来第一次过没有羽千代夫人的新年呢。”
  “不如把隆也他们一家叫来吧,我也可以看看可爱的友美。”
  “那太好了,这样一来家里就热闹了,我可以多准备一些荞麦面,除夜之后可以一起来庙里参拜呢。”志子兴奋得像个小孩子,但她的眼睛里很快就暗淡下来了,“莲少爷……正雄先生那边,是不是您主动拜会一下比较好呢?”
  莲淡淡地笑起来:“啊,他们呐……恐怕并不想在初一的时候和我一起吃年糕吧?”
  志子沉默了,她看着莲的侧面,青年的皮肤褪去了最后一点血色,白得像雪。这与他身上的黑衣服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尽管瘦了很多,但莲依然和羽千代非常相象,特别是在他抿着嘴唇的时候,总会让女管家有种死者复生并回到了青年时代的错觉。在这样到处都是冰与雪的地方,这样的错觉尤其强烈。
  志子忽然停下了脚步,用手捂住嘴哭起来。
  莲回头看着她,诧异地问:“怎么了?”
  “莲少爷,对不起……”志子低声地说到,“那天在仓房里撒盐的人是我……我实在不希望您遇到和羽千代夫人相同的命运。”
  莲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台阶下,稍稍抬起头,他的眼珠黑白分明,和皮肤与衣服对比起来,整个人就好象只剩两种颜色了。
  “什么命运?”莲平静地问,“志子,奶奶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女管家犹豫片刻,苦笑道:“我当然应该告诉您,那么,可以边走边说吗?”
  莲“嗯”了一声,转身继续朝前走。志子跟在后面,苍老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好象结晶一样飘落在地面。
  “那天您和正雄先生他们发生争执的时候,我一直在听着。真是不好意思,看到您被打了我才出来。”
  “啊,那个呀,确实是我太过分了……没有想到正雄伯伯力气会那么大,过了很久都在疼呢。”
  “请不要怪他们,因为在您还很小的时候,羽千代夫人曾经也想丢下‘桂之屋’,她和黑泽家的人……发生了外遇。”
  莲的心中咯噔一响,脚步也滞了两秒,却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朝前走。
  女管家仿佛没有看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了:“那件事情啊,只有我们这些老一点的人和黑泽家的家长知道。据说就是由于晚上在仓房里和那个男人单独相处而日久生情呢!这个丑闻始终没有被发现,直到后来那个男人要求跟羽千代夫人私奔却被拒绝,于是一怒之下告诉了藤原家其他人才曝光的。当时正雄先生和敏夫先生都非常年轻,对于这样的事情感觉很羞愧,并视为莫大的耻辱,因为对方是一个起码比羽千代夫人小了二十岁的青年。”
  莲忽然打了个寒战,血液都涌向了心脏。
  “说起来,那个男人会迷上羽千代夫人一点也不奇怪。夫人虽然当时已经四十多岁了,但依然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性,莲少爷您也应该有印象吧。所以对于正雄先生和敏夫先生来说,实在是担心您又像羽千代夫人那样和黑泽家发生牵连,况且您长得又和夫人那么像,即使是男人——”
  “你撒盐就是害怕我被他们家的人下咒吗?”
  “啊?”志子对自己被打断愣了一下,又点头到,“是的,我就是希望能驱邪,您和羽千代夫人的表现实在是太像了。”
  “后来,奶奶没有离开,对吧。”
  “是的。当年我刚到藤原家帮忙,被那次激烈的争吵吓坏了,所以记得非常清楚。正雄先生和敏夫先生都来了,还有他们的父亲拓海先生——也就是您祖父的弟弟,他当年还健在,只是身体不好。家里的人都在拼命责备羽千代夫人,她似乎确实想要放弃家长的身份离开,但在拓海先生告诉她透露出外遇消息的正是那个男人以后,羽千代夫人的想法就改变了。”
  莲的全身都冷起来,他好不容易才没有发抖,只是简短地追问:“后来呢?”
  “羽千代夫人向大家保证一定会解决这件事情。于是和黑泽家的男人在仓房又见了一次面,第二天她就像往常一样开始工作了,接下来几十年都是这样。”
  “那个男人呢?就这样罢休了吗?”
  志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那个男人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了。黑泽家和他断绝了关系,或许羽千代夫人给他一笔钱,他就独自离开了蓬田村。”
  “那个男人叫什么?”
  “嗯,名字是叫做俊彦。”
  莲眼前一黑,脚下突然没有了力气。他咚的一声从台阶上摔了下去,好在只有四、五级,并不是特别高。莲支撑起身体,觉得手掌和膝盖火辣辣地疼,跟在身后的志子慌忙赶来搀扶起他。
  “没事吧,莲少爷?”
  莲看着女管家担忧的面孔,微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事。走吧,志子,我们快点回去,我很冷。”
  新年好歹算是平安,不久之后就开春了。青森的冬季比别的地方都要长,所以等到能够看见庭院外榉树发芽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二月底了。黑松和竹子重新暴露出了绿色的叶片,哗哗的山泉也复活了,添水“磕磕”的响声回荡在寂静的庭院里,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听到鸟雀的叫了。
  莲并没有卸下家长的担子,但结婚的事情还是没再提。他不时地去“桂之屋”看一下,和正雄他们碰面也是例行公事地讨论经营。三月初的时候,他接到了正雄邀请一起赏樱花的信。他没有感觉,但是志子却高兴地掉了眼泪。莲在想,或许他现在对很多事情都没有感觉了。
  趁着天气暖和,主屋各处的检修也开始了,莲把那个老旧的仓房也纳入计划中。他想把地面浇上水泥,以便减少湿气,还想把屋顶完全封闭起来,这样能更加保温。
  但是就在工人们搬开了被舀空的巨大酱油桶、并撬起石头地板之后,在那个位置发现了一具男性的骸骨。因为包在油布里,还保持着干瘪、完整的样子,就如同婴儿一样蜷缩成一团。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只有莲很镇定地认出了已经变成黑黄色的汗衫和朽烂得一碰就碎的绑腿。
  当时他正站在远处,听见工人的惨叫以后走了过来。他的眉毛只是微微地上挑了一下,然后就再没有表情。正在搬动石板的工人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朝后面退,而莲探头朝那个坑里望了望,只“哦”了一声。工人仰起头的时候,看见他修长白皙的脖子和秀丽的侧脸,那上面连肌肉的颤动都没有。
  “原来如此……”陪同莲的志子喃喃地说,“怪不得羽千代夫人在俊彦失踪两天后便翻修这个仓房,重新铺了石板地,怪不得她从来不让别人进来……”
  “怪不得她一直保持着深夜到这里来的习惯,对吗?”莲从骸骨旁站起身的时候,接上了女管家的话。
  志子在那个时候发现,莲的脸上有种奇异的神采,他好像是在微笑,但眼睛却似乎闪闪发亮。志子说不清楚到底是因为惊讶还是兴奋才让莲露出了这样的表情,但是在一群工人恐惧的模样里,莲苍白的面孔竟然有淡淡的光泽,跟她记忆中的羽千代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接下来警察的事情,和尚们超度亡灵的事情都因为有正雄和敏夫的帮忙而稍微轻松了一点。莲不再推卸本家家长这个责任,却也不提结婚的事情。那具骸骨仿佛让正雄和敏夫都对死去的羽千代有所畏惧,而那样的畏惧也转移到了拥有同一张面孔的莲的身上。于是最后的约定便是:莲把“桂之屋”的生意交给慧子,无论她和谁结婚,第一个儿子都必须过继给本家,成为下一任的家长;但如果慧子没有儿子,这个位置就得让敏夫的孩子接任。
  莲想,这样对于自己来说,也应该算是一个最好的结果。
  (尾声)
  没有生意的拖累以后,莲终于有时间去了海边。
  那是三月底,九州的樱花已经谢了,而青森的则还在盛放。蓬田村有天然的港口面向津轻海峡,解冻以后可以看到很多渔船从这里出发去日本海,还有的去太平洋。在港口的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海岬,站在那里的时候,天空是纯净的灰蓝,大海的颜色则越来越浓,一直延伸到相交的地方,留下分明的界限。每当看到渔船的身影消失在看不见的地方,莲的心都会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像是欢喜又像是失落。
  他会在海岬站立很长时间,然后再到港口去。很随便地穿梭在那儿,看着渔船拖回鲜鱼,分装、运送到各家鱼行。有着黝黑脸膛和结实臂膀的男人们跳下来,把一筐筐的鱼搬到岸上。有些年轻的妻子会在这个时候特地到港口迎接,对丈夫说声“辛苦了”。
  每当看到这一幕,莲会忍不住想:比起女人来,男人出海果然才更加合适。能够一起拽缆绳,一起拉起锚,如果和喜欢的人做同一件事情,肯定比起等待更加幸福。他想到了那个遥远的关于出海的承诺,不管怎么样,他愿意把这当成一个梦想,只是不知道实现的日期。他对自己说:没有梦想而活着的人,是不坚强的。
  离港口最近的山坡上有些樱花,在很久之前港口还没有被繁忙起来的时候,它们被种植在地势稍微有些倾斜、土壤却较肥沃的地方。大多是层层叠叠的八重樱,也有些朴素的白色染井吉野樱。
  每一年樱花开放,总有些花瓣被风吹起来,飘向港口,落在人们身上。莲在那里行走的时候,头发和肩上都有沾到。他会小心地拿起来,放在鼻端轻轻地嗅。海的味道和鱼的腥气被樱花淡淡的香味中和以后,变成了一种极为迷人的气息。莲回想着另外一种混合味道,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对复杂而难懂的东西过于着迷了。
  走累的时候,他在最僻静的一个码头找了个角落休息,就靠着一艘被拖上岸的渔船坐下来。这艘船船底有钢和木头搭的支架,正在维修的样子。船已经很旧了,好象满脸皱纹的老头,有点像战争后遗留下来的。贝壳和细小的海螺附着在上面,形成了很多奇形怪状的突起。莲用手抚摩着那些粗糙的东西,露出了惊奇的表情。
  “啊,请小心!”这时有个男人从船背后站出来,大声地对莲叫到,“船底有刺,当心割破手!”
  莲缩回手的时候愣住了,直直地望着这个男人:他很年轻,有一张英俊端正的面孔,粗硬的黑头发减得短短的,结实的手臂上全是因为常年劳动而鼓出的肌肉;因为一直在笑,所以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高大的身子上罩了件旧的汗衫,胸膛的因为呼吸的关系每鼓一下都能看到漂亮的轮廓;他的裤子外边打了绑腿,赤脚上穿着一双木屐。
  莲僵立在了原地,只能呆呆地望着他。
  那个男人走近莲,尴尬地笑了笑:“吓着您了吧?真是失礼了,我是担心您受伤。啊,鄙姓黑泽,黑泽良太。”
  “黑泽……”莲喃喃地重复到,他闻到这个人身上有海的咸味儿,还有木头和汗的味道。原来不是同一个人啊,莲感觉到本来猛跳的心脏又渐渐地平静下来。自己一定是个古怪的家伙吧?他想,难道真的在期待什么吗?
  “啊,”这个男人看到莲微微皱起了眉毛,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是,村子里最近议论的那家就是我伯父了,我父亲这边的是黑泽家的旁系,干打渔的生意。”
  确实有人说过黑泽家不全是种地的。莲淡淡笑了笑:“是这样啊……我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你……”
  “您是莲少爷吧?”
  “嗯……”
  那个男人的脸有些发红:“您确实没见过我,我的脑子……有点毛病,从小就不是很清醒。不过不久之前,很多人在您的家外面看热闹的时候,我也去了。”
  “是吗?”莲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一句。
  但是良太的脸反而更红了:“您可能不知道,我看到您的时候……好象……很高兴,父亲说,我从来没有对他那么清楚地描述过一个人,我好象……聪明了一点点。莲少爷,那个……我可以常常去看您吗?我……我可以捉到最好的鱼给您送去……如果您喜欢吃的话……”
  莲低下头,看着他倒印在沙地上的影子,眼睛里忽然酸涩起来。
  良太看着他的样子,好像有些不知所措,脸上露出窘迫的表情:“嗯,莲少爷,我想……我只是想,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做、做我的朋友吗?”
  “是这样啊……”莲一面笑着,一面任由泪水再次掉落,“那么黑泽君,你愿意保护我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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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女 BY E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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