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女 BY E伯爵
1
昭和三十五年(1960年),奶奶羽千代终于去世了。莲放弃了东京的编辑工作,返回青森县的蓬田村,一来是奔丧,二来是继承“桂之屋”寿司店。
使用“终于”这个词对于死者非常失礼,况且还是自己的长辈,但莲找不到更加贴切词语表达那种情绪了。当接到报丧的电话时,他好像听到了三味线的曲子在最末时断弦的声音。
藤原的本家只有莲一个男孩儿,他父亲在战争时期被征兵,死在了吕宋岛,母亲因为物资匮乏而死于肺结核。如果没有奶奶,莲或许很早就活不下去了。
为了主持一个大家族,其后又得让成员们在艰难的年代里活下去,羽千代作为藤原氏的家长表现出了男人般的钢铁意志。从昭和十八年(1943年),也就是莲的父亲被征召入伍开始,这个瘦小的妇人便每天在码头和寿司店之间奔忙,还要安排家里的大小事务,用微薄的利润支撑入不敷出的财务。
莲身体弱,很多时候是一个人看着庭院度过一天。从东方的天际有了第一道白线开始,他就迷迷糊糊听到隔壁房间的拉门响,然后有布料摩擦声飘过,那声音极其细小,就好象幼鼠在遥远的洞穴里咀嚼。莲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倾听院里虫的鸣叫和其他忙碌的声音。在窗户的玻璃颜色变浅以后,他会起来,自己叠好被子,收拾房间,穿上衣服,再去吃早饭。家里的女佣志子会把中午的饭团也一起放在灶上,然后到店里帮忙。
莲吃过早饭就趴在暖桌上练习复杂的汉字。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屋外的庭院里有长尾雀的颤音,在添水的竹筒倾倒、并敲打叩石之前,它们会毫不客气地在地上寻找一些能吃的东西。黑松的叶片被风弄出丝丝的声音,就好象木屐踏在砂纹地上一样,它们的味道清新,混合着早饭的甜味、柴火燃烧的焦味和父母遗像前香的味儿,弥漫在莲的鼻端。
时间的流逝就是靠着太阳位置的变化来感知的。中午,莲吃过温热的饭团之后,会抱着祖父留下来的书一直看。周围很静很静,松叶还是那么响着,野鸟还是会鸣叫,添水的“磕磕”声和水的哗啦声还是会有规律地传来。莲低头坐在那里,整个下午都不会移动。黑松和竹子的阴影缓慢地爬过它们自己的根部,最后延伸到室内。
这个时候,大门就打开了,一个穿着苍色和服的女人进来,叫他的名字。
奶奶羽千代曾经是蓬田村有名的美人,她美丽得就像奥入濑的清泉,冰冷得就像冬天的雪。尽管当时她已经接近五十岁了,但依旧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莲看着她朝自己走过来,白袜在苇席上发出熟悉的摩擦声,和服因为腿的动作而呈现出一些柔和的起伏,最后一只纤长却因为劳作而微微发红的手拂过下摆,奶奶就在他面前跪坐下来。
已经过了最灿烂年龄的女人容貌会有点退色,就好像再出色的画不管保存得多好,也会从鲜艳变为陈旧,羽千代当然也是。不过莲还是觉得直到现在为止,他也没有见过比奶奶更加动人的女性了。
她的脸上常常没有表情,皮肤就好像人偶一样苍白,头发整齐地在脑后纶成一个髻。除了鬓角的发丝变得花白以外,其余的都是纯净的黑色,当她低下头的时候,白皙得几乎透明的脖子弯出月亮一样优美的弧度,逆着光能看到发根尽头有一些细小的绒毛。她的眼角有皱纹,可眼睛细长而明亮,瞳孔就好像泛着星光的黑夜。她的脸形瘦削,嘴唇却丰满娇嫩,因为营养不良和操劳的关系,常常呈现出极淡的粉色。
奶奶开口说话的时候,声调永远是平稳而没有波动的,莲觉得,即使在父亲的阵亡通知书送到,对军队信差回礼说“谢谢”,她的声音也没有半点颤动。
瘦小的男孩子把手撑在大腿上,深深地朝羽千代躬下腰:“您辛苦了。”
“莲,今天过得好吗?”她每日重复地问孙子同样的问题。
“我有认真习字,请不用担心。”
“是这样啊……那就好,明天也要努力。”她说完这句话,脸上却并没有笑容,然后就起身去厨房……
“叮当、叮当”的铃声把莲从往事的回忆中唤醒,他听到火车哐啷的节奏逐渐缓慢下来,列车员正走过座位,预告到站的消息。摇晃的三等车厢里全是做体力活儿的工人,还有探亲回家的渔民,粗声粗气地聊着闲话,东北ZUZU腔充满了莲的耳朵。
这一切是多么熟悉啊。
他朝窗外看了看,厚厚的白雪覆盖在建筑物上,蓬松而柔软的样子,有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正在把路上的积雪扫开,飞起的一些雪沫掉落在灰色的水泥地面,很快就融化、消失了。
莲把皮箱从行李架上取下来,夹在一队工人中间下了车。他一面朝出站口走去,一面拉紧了大衣的领子。
青森冬季的寒冷远远超过了他能记得的程度,莲看到自己呼出去的每一口气都变成白雾,他想,如果能没有那么多人的说话,也许还可以听到冰渣子掉落的声音吧。而从东京穿来的单鞋很明显无法抵挡寒气,即使没有被雪包围着,棉袜里的脚趾也很快感觉到了麻木。
看来还是不行啊,莲苦笑着想,当初不应该卖掉那双旧棉鞋,至少在回家的路上是需要的。
为了避免被冻伤,莲加快步子出了站台,在一群翘首以待的人中间,有个大个子的男人一脸欣喜地朝他招手:“莲少爷!”然后小心翼翼地挤出人群,来到他身边。
莲有些困惑地看着他朝自己深深地鞠躬,热切地说:“终于等到您了,莲少爷,旅途还顺利吧?您辛苦了,我叫做武田隆也,是特地来接您的,请跟我走吧。”
莲看着这个男人,在尽管极为短暂的回忆之后就想起了:叫做武田的大个儿是女佣志子的四男,小时候还曾经来干活、陪自己捉鱼。现在他的个头拔高了两倍多,脸膛因为长期在渔船上工作而变得又红又黑,粗大的双手满是皲裂的伤口,微微下斜的、粗黑的八字眉和敦厚的黑眼睛带着儿童一般的天真,算得上是一个可靠老实的男人。
“久等了,武田。”莲微笑着让他把行李接过去,问候道,“你母亲给我寄来土产的时候,说你又有了一个女儿,真是恭喜呀。”
大个子男人傻乎乎地笑着道谢,对于莲温和的语调和关东地区的口音有些敬畏般的礼貌。他带着莲走出大厅,然后步行到不远处的一个汽车站。
“啊,现在到蓬田村已经有公车了呀。”莲对于本地的变化有些吃惊。
武田点点头:“是的,一年前就开通了。莲少爷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咱们这里公路修了很多,运鱼到外地也方便了。”
“真是没有想到。”莲苦笑着,有种隔阂的感觉——或许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被故乡抛弃了也说不定,就好像他当初义无反顾地抛弃故乡一样。莲摩擦着双手,试图让血液的流动能够加快一些,带来少许温暖。不过他热切盼望公车快点到来的心情,并没有被来迎接的人所理解,身边的大个子还是沉浸在会面的喜悦中。
“一看到莲少爷您,就仿佛又见到了羽千代夫人呐。”武田凝视着莲的侧面感叹到,“虽然这么多年没看过您的模样,但是我还是能一眼认出您,相信其他人也是一样的吧。”
莲搓手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把脸转向了另外的方向。
大约是因为隔代遗传的关系,继承了祖父极有男子汉气概的面孔的父亲,并没有一个很像他的儿子,任何一位看到莲的人第一感觉就仿佛是见到了年轻时候的羽千代。奢华的美丽当然是如出一辙,但是莲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和奶奶有别人说的那么相似,他的五官轮廓比起羽千代来更加柔和,绝对不会让人产生关于冰雪的联想,而男性所特有的、挺直的眉毛和薄薄的双唇也昭示着与奶奶的差别。更重要的是,莲不会像羽千代那样让身边的人感觉到畏惧——他更加安静,就如同一边镜子,只会沉默地反射着别人的影子。
公车很快就来了,武田带着莲上了车,安静地行驶了很久之后,他们在一个竖着牌子的地方下来。
莲抬头看了看站牌,上边写着“蓬田站”的字样,旁边则有汽车的班次和时间。他记得以前奶奶去码头和店里,还必须使用轻便的马车呢。
“莲少爷,请这边。”武田微微欠身,提起行李,“村里的道路有些改变,请让我带您走。”
“好的,拜托了。”
莲跟在武田背后,原来的石路已经变成了水泥铺就的大路,黑色的玄武石垒起来,保护着新房子的根基,顺着斜坡走上去就是村子里的主要街道,那些熟悉的店铺还挂着老式的暖帘,莲猜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看到一个熟悉面孔从里面探出头来,而唯一会让他觉得惊讶的是那张面孔上的皱纹。
因为并不是休息的日子,所以街道上的人很少,一些年轻的妇女来来往往,偶尔也会看到时髦的烫发和口红。在路过“松酒屋”的时候,一个穿着浅色毛呢大衣,扎着红色发带的摩登女郎和留着长发的男青年一起出来,大声地笑着。莲几乎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又站在了东京街头。
即使在这样传统的地方,愿意拘束在和服里的女性也越来越少。莲想起奶奶,她一生的衣着就只有各种不同的和服。从少妇一般明亮的颜色,到后来最常见的苍色,她都可以穿得非常美丽,包括迎接父亲骨灰的那身丧服,也有着夺目的光彩。当时他就站在奶奶的身边,被母亲牵着手,前面那个笔直的背影显得修长而又高大,他必须仰头去看——而更高的,就是压着乌云的天。
“少爷,到了。”武田的声音把莲从回忆中唤醒,他抬起头,看到几个身着丧服的旁系叔伯正站在大门旁等着他走近。天已经快要黑了,他们看起来等了很长的时间。莲加快了步子,向长辈们深深地鞠躬。
(2)
按理来说,主持葬礼的本来应该是藤原氏本家的长孙,但莲从东京辞职,赶回来费了些时间,所以就先由一位最年长的伯父代劳,主持了纳棺的仪式,把羽千代的遗体火化了。莲回来以后,还骨也已经完成,只看到了被洁白的绸布包裹着的陶瓷骨灰罐。白色的菊花放在两边,散发着带苦味的气息,铜钵里插着香,袅袅的青烟弯曲上升,用魂灵一样的姿态,萦绕在羽千代的遗像前。
莲在骨灰罐面前跪下合十,抬头看着前方的相片——这张像大约是奶奶最后那几年的模样,青丝已经变成了白发,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皮肤也松弛下垂,不过那双眼睛依然幽深而迷人。哪怕是肉体化为了尘埃,可依旧能从这双眼睛里感觉到灵魂的存在。他觉得自己背过身的时候,那双眼睛仿佛仍然盯着他,就好象小时候教导他该怎么算术一样。
“莲,要仔细一点,再仔细一点,不可以犯错。”
记忆中的声音清晰又严厉,每当莲想起来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把脊背绷地更加挺直。
他吸口气,转身对几位旁系的叔伯表示感谢。代为主持的伯父藤原正雄摇摇头,客气了一番,然后表示一切都是分内的事情。“啊,虽然说我们做了一些杂事,不过还是得靠莲你说了算啊。”他把一些手写的册子递过去,“从现在开始,还要供养四十四天,店里的事情我和你敏夫叔叔会安排妥当的,百合子阿姨她们白天会过来照顾这边。不过我们在寺里选了墓地,莲你得亲自去看一看。”
“是,我明白。给您添麻烦了。”莲又低下头,“那么请大家休息吧,各位代替我守了通夜,又操持葬礼和告别仪式,真是太感谢了,今晚我在就可以了。”
“啊,啊,”正雄搔了搔花白的头发,有些高兴的模样,“有莲你在这里我们就放心了,不过你也是刚到,一定很疲惫吧。”
“请不用担心,我很好。”
“一个人真的没有关系吗?”另外一个瘦削的中年妇人蹙着眉问到。
“是,请交给我吧。”
“我看让武田留下吧,哦,还有志子。”正雄对跪坐在下首的佣人母子说,“就拜托你们了。”
女管家和武田连忙答应了。
莲起身把几位长辈送到玄关,正雄又补充道:“明天慧子也会过来,你还记得她吧?”
青年温和地点了点头:“是的,已经七年没有见面,慧子一定长成大姑娘了。”
“她刚刚从女子学校毕业,比莲小了五岁。你们年轻人更容易亲近些。”
莲在心底苦笑着,对于伯父在言语中隐藏的暗示他当然不会不明白,而此时此刻也不能有任何过于明显的高兴或者失望。他只好深深地低头,等到武田拉开大门送走了最后一个人,才直起身子。
志子来到他身后,轻声说:“莲少爷,您饿了吧?想吃什么请尽管吩咐,草莓煮也没有问题哦。”
莲看了看这个从小就熟悉的下人,不由得微笑着起来。志子来到藤原家的时候才十六岁,现在已经快要五十四了。如果说莲的童年记忆中有什么温暖的话,那这个相貌平平的女佣人就是其中之一了。
当父母死去、奶奶操持生意的时候,只有志子像妈妈一样爱护着年幼的莲,即使在战后的困难时期她必须同时做家务和到店里帮忙,也从来没有忽略照顾莲的工作。在莲去东京上大学以后,不会写字的她常常托人带信给莲,要么是捎去一些土产。
现在,二十五岁的莲比志子高出了一个头,而那个年轻健壮的女人已经变成了慈祥的老妇人,并且成为了合格的女管家。她稀疏的头发下有张圆润的脸,鼻子红通通的,发胖的身体裹在黑色的和服里,仿佛家里酿酱油的木桶。但是莲反而觉得这样的志子很像一尊佛,只不过散发着的味道并非檀香,而是尘世中的烟火味,并且不用去供奉就能安心受到庇佑。
莲看到志子在听自己说出“想吃”的答复以后眼睛里透露出欣喜,他也感觉到了一丝愉快。莲回到居间,武田也跟着进来,在他身边跪坐下来。
“莲少爷,晚上的时候我会负责在值夜,您可以稍微睡一觉。”
“啊,辛苦了,不过我还是应该坚持一下的。”莲又问到,“武田,你明天还要工作吧,早点去休息吧。”
“这个呀,因为这几天都要在本家帮忙,所以暂时可以不出海了。母亲说这边比较重要。”
“人手还是不够吗?”
武田想了想:“莲少爷去东京的这几年,羽千代夫人又把‘桂之屋’扩大了,而且因为经济条件比前些年好了很多,所以生意大有起色,基本上连旁系的长辈们也有了各自要看守的店面。本家这里一直是羽千代和我母亲在主持的,因为都是上了年纪女性,也不得不雇佣了年轻人来干活……在羽千代夫人去世前,人手只是勉强够用的。”
“那么奶奶不在了,店里怎么办?”
武田用古怪地神色看了看莲,然后又垂下眼睛:“莲少爷您马上就要成为家长了,所以店也会尽快开张。”
“师傅们呢?”
“他们明天会来拜访莲少爷。”
短暂的交谈以后,居间里又很安静了。电灯照在榻榻米上,纹路的表面显露出常年磨损造成的光滑。莲看着对面那几个空荡荡的、还没有收拾的黑色坐垫,想象不出明天会被什么样的陌生人填满。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出现在店里的新东家,师傅们又会怎样看呢?即使答应了继承“桂之屋”,莲也不可能成为第二个羽千代。
机械钟在柜子上发出九点的报时,拉门开了,志子端着草莓煮进来。“让您久等了,莲少爷。”她笑着呈上餐具,揭开小碗上的盖子,海胆的鲜美味道立刻飘散在空气中。于是莲得以暂时把明天的烦恼丢开,享受这久违的地道美食。
即使再怎么口头逞强,当身体很疲倦的时候也只能屈服了。武田十一点刚过就昏昏欲睡,双臂抱在胸前,脑袋一点一点的,壮硕的身子也东摇西晃,就好象一只蹒跚的灰熊。志子几次都呵斥他醒来,满脸通红的武田总是在不断地道歉之后又抵抗不了睡意。
莲觉得有些好笑,最后终于忍不住劝他到志子那里稍微睡一下。被母亲狠狠责备过的武田耷拉着脑袋,起身跟着肥胖的妇人上楼去寝间。
莲换上黑色和服,决定稍微活动一下,等到十二点再去睡。
半夜的时候又开始下雪了。黑松和竹子仿佛都穿上了白无垢,而这与室内另一桩人生大事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因为结冰的关系,添水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风也没有,四周静得有些虚无,只有偶尔一些叶片上的积雪因为过重而滑落下来,簌簌地掉在地上。
莲在宽廊上坐下,看着庭院,双手揣进袖子里。他并没有因为长途旅行和马不停蹄的祭拜而感到疲惫。尽管已经连续十八个小时没有合眼,他也毫无睡意。这个时候想要抬头看星星未免奢侈,但是呆在室内陪着奶奶的遗像会更加难受。
关于羽千代死去这件事情,即使亲眼看见也显得不那么真实。因为莲知道,他的生活还是按照奶奶希望的那样前进:继承家业,和一个选定的女性结婚,生下儿子、经营“桂之屋”……
当年他要去东京读大学的时候,奶奶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他成为杂志的编辑,奶奶也只在电话里只说了句“知道了,保重吧。”他曾经有错觉以为自己已经走出这个院子了,不过半年前一个电话就很快粉碎了他的奢望。
“我身体不太好,莲,你差不多一点就回来。”羽千代苍老的声音仍然没有一点起伏,那不是要求的语气,而是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
木匠的锯条在木材上来回拖动,早晚都要锯断木头,而什么时候到达临界点木匠却看不到。于是奶奶的话就是那根锯条,莲一直在被切割着,他没有办法对奶奶说出拒绝的话,只好等着自己断裂的瞬间。最后一个关于奶奶的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并几乎有一种解脱的错觉。
自己的人生也就是如此了吧……他还会再要求什么呢?
莲站起来,机械钟发出十二点的报时。鼻端和耳朵因为寒冷而有些发红,觉得眼眶也很酸胀,应该回到室内了。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从庭院后面传来了一些细微的响声。
难道是有贼吗?
不过蓬田村倒是很少发生这样不安全的事情,被野生的狸或者迷路的猴子闯进来的可能性比较大。
莲犹豫了片刻,从居间拿起了一支白蜡烛,朝发出响声的方向看了看。但他很接着就发现这声音好像来自更远地方,并不是如他所感觉的那样来自围墙或者什么角落,于是莲继续朝前走去。
从主屋可以到厨房后面的一个小仓房,那里放着给店里准备的一些食材。奶奶对于制作配菜非常地精通,而且从来不假手别人,甚至连选用的酱油都会自酿,这也是“桂之屋”的特色之一。所以本家的仓房里,还有专门设置的一个两人多高的九尺木桶。莲没有女性生来的那种灵巧,对于厨房里的技术也没有丝毫兴趣。童年的时候,虽然在奶奶的教导下学习着制作配菜和酿造酱油的方法,但是他很少来仓房里关心那些盛着米糠的陶土缸和坛子。在他的印象中,缺少光线的仓房总是黑乎乎的,仿佛随时会有鬼从角落里显形。
不过,莲今天却很快就从半开的门里看到了灯光,他吹熄手里的蜡烛,走进去。
房梁上的两盏灯只亮了一盏,橘黄色的光线被灯罩箍成了圆锥形,落在地面上。靠着墙的地方是酱油桶,而对面则是一排排的米糠坛。光线擦过它们的表面,好象镀了一层金黄,因为有常年沉淀的深棕色作为底子,那层金黄淡得如同桑树叶片上的绒毛。莲闻到了熟悉的酸味,还有因为湿冷而泛出的极淡的潮味儿,这些都是美食在诞生之初所必有的。他朝灯光下走几步,仓房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这让他怀疑之前不断的“笃笃”声是不是由别处传来的。
突然,有个人从大木桶后面走出来,莲吃了一惊。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高大健壮,穿着汗衫和长裤,打着绑腿。他的头发剃得很短,所以显得脖子虽然粗壮但依然修长,宽阔的肩部有隆起的肌肉,因为出汗的原因,裸露的皮肤在灯光的照耀下好象抹上了橄榄油。从上面倾泻下来的光线使得他的五官看不清楚,但是眼部、鼻梁和颧骨侧面的阴影却让莲判断出他有深刻的轮廓。这个男人一边说着“抱歉”一边朝门口走过来,那庞大的身躯好象是扑上礁石的巨浪,一时间让莲感到有点畏惧。他朝后退了一步,这个男人便停在他面前。光照的变化使得他的脸完全暴露出来,竟然是意料之外的悦目。
他的眉毛浓黑而挺直,眉梢微微吊起,看上去很严肃,但眼睛却大而圆润,有一种如同女性一样的精致和灵动。在高高挺起的鼻梁下,双唇很薄,似乎有些无情的征兆,但是方正有力的下颌却弥补了这个不足。莲仰起头,看见他对自己笑了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然后拍打着裤子上的灰尘,结实的肌肉在撑得很饱满的汗衫下滑动。一股陌生的味道钻进莲的鼻端,那仿佛是一种松香,又混合着男性的汗味和热乎乎的体温,让莲忽然打了个哆嗦,喉头发紧。
“你是谁?”
那个男人用腰间的毛巾擦了擦脖子,鞠躬说道:“您好,敝姓黑泽,是来送货的。”
莲疑惑地看着,那个男人上下打量着莲,又笑起来:“是莲少爷吧?早就听说您要回来继承‘桂之屋’,以后还请多关照。”
莲握着蜡烛还了个半礼,讷讷地有些紧张,单独和这样一个男人站在空荡荡的仓房里,气氛有种说不出来的尴尬。莲调开视线,走到黑泽刚才站的木桶旁边。
酿造酱油的木桶看起来就像是巨人,占据了一大片空地。旁边的架子上放了不少方形的木箱子,一些新鲜的萝卜和姜放在里面,旁边还有件灰色的棉羽织。
“这些是要做配菜的食材。”黑泽对莲解释道,“都是在起露水之前送到这里。”
“可现在是冬季,不用担心露水了。”
黑泽歪着头看了看莲,那笑容有几分孩子似的天真:“因为一年四季中有三分之二的日子都是这个时间送来的,所以就按照老规矩,没有更改过了。”他过来拿起一颗萝卜放在莲的手里:“您要不要尝尝看,很新鲜呢。”
两个人的手碰在一起,莲感到黑泽的皮肤像火一样烫,那壮实的身体靠过来的时候,陌生的味道和散发出的热气再度包围了他。现在明明是隆冬,这个男人又只穿着单薄的汗衫,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热度呢?
莲觉得自己就像雪人一样冰冷,耳朵、手指和脚趾都缺少温度,如果和这个男人呆得太久,说不定就会融化了。莲再次害怕起来,他稍微移开几步,和黑泽拉开距离,低声说:“这个样子……怎么能吃呢?”
高大的男性仿佛很困惑的样子,忽然拉起莲的手,在那个萝卜上咬了一口:“可以吃,很甜的。”
莲意外地看着黑泽,他嘴上沾了点萝卜的汁液,薄薄的双唇一下子变得晶莹又湿润,在黝黑的脸膛对比下更显出一种嫩红的肉色。
有什么东西从莲的内部破裂开,就好象种子的胚芽逐渐变成了蔓藤,在体内慢慢爬升,那沿途长出的枝条撩拨着他的血肉,同时由于深深植入根系而产生微妙的刺痛。愉悦和痛苦不断交织的感觉,让莲的脊背发颤,他的恐惧在极短暂的时间内达到了顶点。
在匆忙丢下手里的萝卜以后,莲只来得说声“辛苦了”,便逃出这幢仓房。
(3)
藤原慧子今年十九岁,有一副人偶般精致的脸,她来拜祭羽千代的时候没有穿和服,而是换上了黑色的西式外套和百褶裙,穿着羊绒袜的双腿苗条迷人。她坐下来的时候,交叠在膝盖上的手因为衣服的颜色而显得更加白嫩,好像玉雕刻出来的。她始终低着头,所以莲几乎没有看清过她的眼睛,只是那又黑又直的长发随着主人点头的动作而轻轻摇摆着,荡出美丽的弧度。
百合子和另外的长辈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着这两个人,而莲却僵硬地坐着。志子正在更换燃尽的蜡烛,让莲想起昨天晚上自己把白蜡烛丢在了仓房里。当时他从仓房回到居间,看到志子正为他拿来保暖的茶。被问起到哪里去了的时候,莲说有人送食材过来,女管家点点头:“一定是真一了,那孩子很守时。”莲在心底默念了两遍那个名字,并没有再说别的。
志子告诉他,黑泽家的菜都很新鲜,一直在和“桂之屋”合作。材料大都是羽千代每天早上到店里的时候由马车一起拉过去,因此在起露水之前就会送到。每天晚上午夜过后,黑泽真一就会从后门进来送货。
“羽千代夫人总是会在一点钟起来,清点之后再继续睡的,以后也要辛苦莲少爷了。”
每天凌晨起来一次倒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莲很想问一问是不是黑泽也会一直等着清点完毕。可是莲并有把这个疑惑说出口,因为“是”或“不是”的答案都不能让他安心。
百合子婶婶咳嗽了两声,把视线飘忽的莲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今天是头七,藏道法师还要来做法事,莲,需要的话,斋饭就由我和你安子阿姨来做吧。如果访客来的话,就要拜托你和慧子了。”
“好的,给您添麻烦了。”
莲看了看对面的少女,她还是乖巧坐着,姿势完美得挑不出一点儿缺憾,莲在恍惚中好像看到了一个年轻时候的羽千代。如果是和慧子结婚,或许莲反而会轻松一点吧,这个教养很好的小姐能成为合格的本家媳妇,帮助桂之屋顺利地经营下去……
莲突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一天的访客果然像正雄估计的那样多,因为村里的人和店里休息的师傅,以及合作的商家都来正式拜访藤原氏的新家长,不停的弯腰答礼和客套寒暄让莲把自己剖成了两个部分,一半是机械动作的肉体,一半是背过身去的灵魂。总之他也觉得奇怪,虽然很讨厌很多事情,可是依然能做得很完美,这大约也算一种本事吧。
房间里回响着和尚诵经的声音,来宾们把粉末状的香洒在香炉里,灰烬下面有暗火在慢慢地炙烤着,发出芬芳的味道。莲坐在主位上,从敞开的拉门看到了庭院,外面的雪融化了一点点,黑松和竹子露出了叶片的尖端,苍白的阳光慢慢地从它们的顶端爱抚着,然后笼罩了全身。虽然明亮,却没有什么温度。地上的雪的表面有植物、假山和围墙的阴影,由长变短,又再次拉长。很多人在莲的面前来来去去,抹着眼泪,说了什么莲都不记得了,只有庭院作为一个不变的背景存在。莲凝视那里的时候,耳朵边的一切声音都好像飘得很远很远,并且隔着厚厚的玻璃一样听不大清楚,这日让他有种回到童年的错觉。
最后,天完全黑下来了,莲和大家送走了最后一位来客人,藤原正雄回到这里来接妻子和女儿,敏夫叔叔和安子阿姨则送和尚们回寺庙。
“今天辛苦你了,”正雄对表侄子说,“店里一切正常,不过因为歇业了几天,所以客人比较多,有些还带来了菊花,真是让人感动啊。莲,你要不要抽空去店里看一看。”
“好的,不过……明天还是先去确认墓地吧。”
“说的也是,那我会和庙里商定具体时间。”正雄又看了看旁边的女儿:“今天慧子打搅了很久,希望没有添麻烦。”
“哪里,慧子也辛苦了。”
“那么,就明天见了。”
莲把几位长辈和慧子送出大门,挺了一天的脊背终于松了下来。他打发又在这里守了一天的武田回去看看女儿,然后让志子随便弄了点东西吃。
“真是辛苦莲少爷了。”女管家心疼地说,“藤原家人太少了,又要守灵、操办葬礼、又要开店,实在是太勉强了。”
莲苦笑着说:“如果奶奶活着,也一定不愿意让自己的去世耽误了‘桂之屋’的生意吧。”
志子用袖口抹了抹眼角。
“我稍微睡一会儿,晚一点就起来。你也累了几天了,要保重。”莲按了下女管家的肩膀,然后上楼去自己的房间。
他铺好床,躺上去却并没有睡着。屋子里很黑,不过月光却非常明亮,残留的雪反射着朦朦胧胧的白色,从窗户外面透进来。莲侧着头,稍微动一下就能够听到皮肤和棉被摩擦的声音,绵长的呼吸伴随着缓慢的心跳,把时间也拉伸了。莲闻到棉被干燥的气味,隐约有肥皂的香气,柔软的布料包裹着他的身体,就好象女人的肌肤一样。
他想起儿时入睡前,奶奶会过来关照一下,用白皙纤长的手指把棉被的缝隙压实,或者拍打蓬松的被子,让它更加保暖。对于莲来说,这个细节是冰雪一般的奶奶很少留下的带有温度的记忆。
现在他在黑暗的房间里想着这些,空气中有些东西在浮动,好象是流云,又像是雾气飘荡在白神山地的山毛榉林里。莲觉得身子很轻,但棉被把他压着,所以无法飞起来。他有一种错觉,如果自己变得透明,也许就能穿过这些门窗和墙壁,甚至不在雪地上留下足迹就飘出围墙,然后一直上升,拥抱黑沉沉的天空,融化进去。
奶奶在临死前,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呢?
突然冒出的念头让莲背后出了一些冷汗,他猛地坐起来,那些浮动东西一下子被打散了,棉被里孵出的热量消失在空气中,他的皮肤上立刻起了层疙瘩。
莲在枕头旁边急切地摸索了一会儿,找到自己的怀表。他握着表走到窗户边,那里斜对着仓房。借着白色的月亮和积雪,莲看到表盘上的时针和分针都靠近了“12”,而仓房的天窗里透出橘黄色的灯光。
莲的拇指在表壳上摩挲着,冰凉的金属和肌肤亲密地贴合在一起,很快就有了热度,表壳上的滑腻让莲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一些。
他扔下怀表,披上衣服,从寝间向仓房走去。
夜晚的寒气很快让莲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变得很凉,呼吸变成薄雾喷出来。他加快步子走进半开的门,然后轻轻地关上。
黑泽正坐在酱油桶旁边,弓着身体,系上散乱的绑腿布带。听到门口的动静,他停下来,抬头看着那个纤细的青年,笑道:“莲少爷,您真是准时啊。”
莲的心跳更快了,他猜想这是由于那一段急促行走的关系。不过,他注意到黑泽并没有站起来。为什么他不站起来呢?莲在心里想,这个男人用了敬语,却又好像很粗野、不懂礼貌。
莲走过去,靠近黑泽。他终于系好了绑腿,站直了。莲看到他赤脚穿着一双木屐,宽大的脚背和骨节突出的脚趾都因为暴露在外而变得通红。而莲穿着足袋,双脚都被保护得很好,唯一露在外边的是脚踝上方一小段苍白的肌肤。
莲调开视线,看着那些送来的蔬菜,“这次是什么呢?”他问黑泽,“还是萝卜吗?”
“有一些萝卜,还有新鲜的葱和青瓜。”黑泽从莲身边走过,给他看那些蔬菜。
莲又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松香、汗液和人的体温,而这次他虽然穿着棉羽织,那味道却更加浓厚,甚至让莲忘记了仓房中长久以来的、淡淡的潮味儿。
这个人也许没怎么念过书吧,土音真重。莲一面听着黑泽介绍自己的货物,一面猜想。那个男人的侧脸上有细密的汗珠,是体力劳动过后的证据,这为他的皮肤增添了光泽,黝黑的脸膛变得就好像铜一样。
“莲少爷,就是这些了,没有问题吧?”
“啊,是的,辛苦你了。”莲拿起一颗萝卜,上面的泥土被洗干净了,白色的皮就像布一样。莲知道或许黑泽正在等待自己说“可以回去了”,但他的嘴巴里还是吐出不相干的话。
“黑泽,蓬田村种蔬菜的人家不算多吧?”
那个高大的男人意外地看着莲,莲发觉他的眉尖稍微皱了一下,不过很快又笑了。“莲少爷说得对。”黑泽点点头,“大部分都是出海捕鱼的,可是村子里也有很好的菜地,不种的话就太浪费了,菩萨也会哭的。”
“你不喜欢出海吗?”
“莲少爷出过海吗?”
青年对这样唐突的反问很是意外,愕然顿了一下,摇摇头。他在蓬田村居住的十几年里,并没有走到过比寺庙更远的地方。在奶奶看来,人是有各自的宿命,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身为要继承藤原氏家业的男人,没有必要和那些渔夫一样在船上随着海浪颠簸。
现在,黑泽用怀念的口气给莲描述自己的经历,稍微填补了莲渴望的空白。“出海的时候感觉真是太了不起了!”送蔬菜进来的男人大大地张开双臂,“风和浪都是让人兴奋的东西呀!站在甲板上看前方的海面,就好象自己可以飞起来一样。天气好的话,能看到鱼跳出水面,还有海鸟,它们能突然从空中扑下去,叼起水面下的鱼。收网的时候,大家一起使劲,嘿哟嘿哟地唱着,一解开网啊,那些银色的鱼就像瀑布一样哗啦啦地掉下来了!”
莲咽了口唾沫,有些嫉妒地轻声说:“嗯,真厉害!确实……很有趣……”
黑泽忽然把双手按在莲的肩膀上,笑着露出白色的牙齿:“呐,如果莲少爷愿意,改天就让我带您出海吧。黑泽家虽然种地,但是也有亲戚是捕鱼的,可以找到船。”
那双大手沉稳的力道落在莲身上,好像他的心脏也跟着被压了一下。真是个没有教养的男人啊!莲这样想着,却第一次如此近地看黑泽。他黝黑的皮肤很光滑,只是下巴上有一层青色,眼睛里反射着灯光,就好像有火苗在里面燃烧。那种让莲眩晕的味道更加强烈了,催生着他体内的蔓藤不断地变得茂盛而妖娆,有些东西在枝条的顶端逐渐成型。
莲没有责备黑泽的僭越,他按住男人的手,尽管表面上那么平静,但是皮肤下的肌肉却在颤抖。“如果……如果春天到了,也许就可以一起出海了吧?”
黑泽笑着说:“啊,只要莲少爷愿意,没有问题的。不管是出海还是别的,您请尽管吩咐。”
真好啊,这样就好!莲忽然觉得很舒服,原来还是有人可以带他走出这个房子、走出庭院,去更广阔的地方。
(4)
莲到附近的佛寺里看了羽千代的墓穴位置。
藤原家的墓碑是又长又厚的古老青石,上面刻着“藤原家之墓”,因为是当地的大族,还有一个小小的亭子,墓碑背后插着很多祭祀的木牌,许多墨迹都已经褪色了。藤原正雄说给羽千代“选了墓地”,实际上就是安排遗骨摆放的位置。藤原氏历代的先祖都按照本家和旁系的亲疏将骨灰放在适合的地方。
正雄的建议是将羽千代的骨灰放在很早就去世的爷爷健太郎身边,莲含含糊糊地点头同意了。
实际上在莲的记忆中,家里很少提到爷爷的事情。大约是因为那个照片上看起来很严肃的男人在莲出生前就去世的缘故,莲基本上对他没有任何感觉,而奶奶也是在每天例行的上香中对着遗像合十而已。在渐渐长大的过程里,莲偶尔也会猜想,奶奶究竟有没有爱过爷爷呢?自己的父母无疑是相爱的,可因为早逝,只残留下一些回忆碎片。如果奶奶爱爷爷,那么让唯一的孙子知道些往事,并让死者在继承人的脑子里继续活下去,才是很普遍的想法吧。
不过现在再去猜她的心思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死者应该得到尊重。
莲和藤原正雄商量了一下,尽快计算了庙里纳骨的日期,并商量最后那一天的法事。昨天来拜祭的师傅里很多是“桂之屋”的老人了,对于长相酷似羽千代的新家长都很礼貌。莲许诺了以后“桂之屋”还是会和奶奶在世时一样,于是师傅们的语言就变得更加亲切。
正雄还是让慧子来帮忙,敏夫和安子夫妇俩也带了自己13岁的儿子过来,他们对于慧子和莲的相处都保持着期待。莲能感觉到下一步或许敏夫会以长辈的身份去代替他提亲……
这几天以来,莲都在按照计划好的程序重新回归到藤原家的生活中,就好象被装进压寿司的木盒,铺上各式配料后用力地按,最后变成为了大家都希望看到的模样。如果说,莲稍微能感觉到一点新奇和愉快的,就是午夜时分和黑泽见面。
那个男人已经逐渐习惯了在莲清点货物之后再呆一会儿,然后说说话,送莲离开后自己才回家。莲觉得黑泽的声音很好听,尽管他的土音很重,用词也不文雅。可正是因为他对待自己没有教养,才让莲不害怕,也不会下意识地戴上面具。跟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其实比起和慧子在一起要让莲觉得更轻松、更安全。这种感觉让莲觉得危险,不过也很兴奋,就好像是他中学毕业的时候违背奶奶的意愿偷偷报考了新闻专业一样。
每次天黑的时候,这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就会像鬼一样借着夜色变得强大,驱使着莲用一种迫切的心情朝僻静的仓房走去……
今天晚上气温回暖了一些,莲带来了纯米酒。他穿着单薄的浅色浴衣,只是在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绵羽织。头发因为洗澡过后的关系,还残留着湿润的水汽,凌乱地垂落在莲洁白秀美的额头上。从衣服领口露出的纤细的锁骨连接着颈部柔软的线条,一直延伸到下颌处,就好象画中的流云。
莲其实完全没有意识到,有时自己和年轻时候的羽千代,在美丽的程度上相似得难分高下。
他安静地坐在最低一层的空木架上,看着黑泽脱掉羽织,搬动那些蔬菜。
黑泽还是穿着那种白汗衫,双臂活动的时候,鼓出的肌肉把汗衫撑得紧紧的。莲注视着他的背影,在大腿上轻轻地摩挲着湿润的掌心。看到黑泽终于抹了把额头站直身体之后,莲邀请他过来,斟满一小盏。黑泽喝下去,有些粗鲁地咂了一声,显然非常喜欢。这让莲也感觉到有点陶醉,甚至还隐约带着甜丝丝的味道,比他自己喝的时候都更加享受。
莲又为他斟了一盏,黑泽稍稍点头致谢——这几日的闲聊让两个人都熟捻起来。黑泽原本就是个礼数不多的人,而现在对于莲更不像是对待刚见到大主顾一样敬畏了。莲在心底对于这样的相处方式反而更容易接受,并且暗暗为此欣喜。当黑泽挥动手臂并无意中碰触到他的身体时,莲的心跳会突然加快,并庆幸这个男人不会被身份所束缚。肩膀、手、背部,这些地方在黑泽表示亲密的时候被拍一拍,即使隔着厚厚的冬衣,那一小块皮肤也会发热,变得异常敏感,足以让莲在回到卧室躺下以后还会忍不住轻轻抚摸。
莲看着黑泽仰头喝酒,喉结在微微滑动,做出吞咽的动作,他慌张地把目光调开,说:“今天没有下雪,不过穿得那么少,还是会觉得冷吧?”
黑泽冲他笑了笑:“莲少爷真是太小看我了,以前我和哥哥去抓兔子,还曾经被困在山里呢!那么大的风雪都没有让我冻死,这个或者就是神明庇佑了。”
莲羡慕地说:“去抓兔子,一定非常有意思吧?”
“莲少爷没有去打过猎吗?”
“没有……”莲觉得有些自卑,他不想告诉黑泽自己的童年只有一个庭院。
黑泽手里端着酒具,微微仰起的脸上有很怀念的神色,他笑着说:“啊,确实是很有趣的事情,也有些危险……不过当时被风雪围困的时候,我和哥哥一点也没有害怕呢。虽然被救的时候才知道给大人们添了很多麻烦,可躲在山洞里的时候竟然还在期待见到雪女。”
莲愣了一下,喃喃地重复:“雪女?”
“莲少爷应该也听说过,父亲告诉我,战国的时候青森就有雪女了,所以我从小就对传说坚信不疑。能在风雪中遇到那样的美丽女子,就是死也值得了。”
“那是会杀人的妖怪吧?”
黑泽摇摇头:“噢,那只是一个秘密恋爱的故事呀。不能守住爱人的秘密,所以被杀的男人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莲微笑道:“听起来黑泽君像是一个非常爱护女性的好人呢。”
男人英俊的脸上露出了腼腆的神色:“真是不好意思啊,其实我不是在为女性说话,只是觉得在相爱这件事情上,守住秘密的承诺实际上也就是在保护对方。如果因为食言而造成伤害,那对方非常愤怒地报复也是应该的。”
莲仔细听着他的话,好像被暗示了什么。莲又倒出一些酒,因为手的颤抖而洒出了一滴。“说得真好。”他转动着手中的酒盏,“想相互保护的心情很平等,不会有什么强弱的差别,即使相处的是两个女人,或者是……两个男人,也是一样的道理。”
话音落下以后,仓房中有很长一段时间忽然没有声音,莲的心脏剧烈跳动着,不敢抬头,因为手微微地发抖,酒盏中漾着一圈圈波纹。他好象等待着什么判决,憋住呼吸,然而时间仿佛长得让他快要死去。那句话还是不该说的,自己被讨厌了吧?莲自暴自弃地想,几乎连眼泪都要落下来了。为什么不干脆走掉呢?莲的左手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他吸了一下鼻子,终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看着黑泽——
那个男人凝视着他,眼睛里却没有震惊或者厌恶一类的情绪,脸上甚至还有微笑。温柔的目光让莲的脸上发热,他连忙把酒喝干,却急促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和耳朵变得通红。
黑泽笑出了声,莲更加窘迫了,他仿佛被侮辱了一样愤愤不平地瞪着旁边的男人,转身要走,却突然被拉住。
“请不要生气!”黑泽大声道歉,“我没有笑话您的意思!”
莲裸露的手腕像被一圈发烫的铁牢牢箍住,那劲儿大得让他根本挣脱不了,他的力量都消失了,连膝盖都在颤抖。
“你干什么!”莲想呵斥这个粗野的家伙,声音却如同老鼠一样孱弱。
黑泽放开手,莲却没有逃走,他抚摸着因为突然施压而缺少血色的手腕,僵立在原地。
黑泽的脸膛发红,抓了抓头,他郑重地向莲鞠躬至歉,说:“对不起,莲少爷,我绝对没有捉弄您的意思。其实……我觉得您的话很有道理,我只是在想……”他嗫嚅着没有说完。
莲死死地盯着他,身体内部的那些蔓藤似乎越缠越紧,它们吸收了鲜红的血液,顶端的苞怯生生的张开了几瓣,露出芯里黑色的蕊。
“你在想什么?”莲轻轻地问到,“告诉我,黑泽君……我要知道!”
那个男人深色的皮肤因为发热而显得更黑了,细密的汗珠布满了额角,连鼻端也有。他看着莲,羞涩地说:“我在想……要是莲少爷这样美丽的人,无论是谁都会赌上性命去保护的。”
莲胸口上憋闷的感觉消散了,微驼的背部也挺直了,他看着黑泽,目光里好像有些水光,又好像被点燃了火。因为急促地呼吸,莲小巧的鼻翼微微扇动着,充血的脸颊如同白雪上涂了一层淡淡的粉色,这让高出他很多的男人看起来,更有种性别倒错的娇柔。
莲朝黑泽走过去一步,握住他的手掌,然后鼓足勇气一样,让指尖顺着裸露的皮肤爬到手肘,牢牢地抓住他。莲那么地用力,以致于指甲都掐进了黑泽的肌肉里。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和平常完全不同的嘶哑的声音说道:“黑泽君,请保护我吧……”
那个男人愣了一下,随后呼吸慢慢粗重起来,拂动着莲的发丝,烫得吓人,额角的血管也凸现出来,喉头的肌肉一阵紧缩。黑泽的眼睛里有震惊,但莲还是看出了隐藏着的喜悦。于是他朝黑泽微笑起来,这种笑容只是微微的翘起嘴角,却立刻将这张本来就很美丽的面孔变得灿烂夺目,一直拘谨腼腆的青年顿时成为具有诱惑力的妖怪。
黑泽滚烫、粗糙的手掌微微颤抖地反握住莲的双肩,那力气大得让他的骨头感觉到疼痛。但是莲恭顺地闭着眼睛,任由他这么抓着,也任由他把自己抱进怀里,紧紧按在胸前。
黑泽的头低靠在莲的肩膀上,热气炽烤着他的脖子,莲每呼吸一下都能透过两个人的衣服感觉到男人胸膛上的肌肉在快速地起伏。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很清晰地传到耳朵里,莲也不清楚这声音来自黑泽还是自己的体内。他可以确定的是,属于黑泽的味道彻底把他包裹住了,那让他觉得快乐而满足,连常年在冬天就失去温度的手指都很快舒服起来。
莲稍稍踮起脚,用手臂抱住黑泽,一个湿润、柔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脖子,逐渐移到耳朵边上,有刺刺的胡茬摩擦着他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和酸麻。莲挣扎着仰起头,从黑泽宽厚的肩膀上方望过去,看到两盏灯之间那块正方形的天窗。
“黑泽君……”
莲轻轻地叫了一声,抱着他的男人停下亲吻的动作,因为发红而显得更加黝黑的脸上有些赧然,好象要缩回手。但莲却冲他笑着,指着天窗的位置:“看,星星真是太漂亮了。”
黑泽转过头去,果真从那片小小的天窗看见了深黑色的夜空,银色粉末一样的繁星在那上面微微发亮,美到了极点。那片方形就好象是镶嵌在屋顶上的图画,如果两盏灯都打开,它就会变得暗淡无光,羞涩地藏到阴影中;而星星最美的时候,这个地方又没有人特地来仰头欣赏它。
黑泽也笑起来,他拉起莲的手,亲着比自己嫩滑很多倍的掌心,说:“就用星星发誓吧:莲少爷,我会保护您的。”
“那么,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莲把自己修长的手指和这个男人粗大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紧紧地握住,“不要告诉别人,黑泽君。”
(5)
头七过后,日子就走得飞快。虽然每隔七天会做一场法事,不过怎么说都已经度过了最繁忙的那一段。莲现在白天会去店里,按照过去羽千代所作的那样管帐和经营,同时还要向师傅们学习一些厨艺。慧子每天则都会到本家那里,帮助志子做一些家务,还会做好晚饭等待莲回来。
这个行为得到了长辈们的默许,志子也非常恭敬地接待了她,因为从慧子的所做的一切来看,她将是一个完美的女主人。浆洗衣物和收拾屋子这样的事情,果然还是得有女人来做才可以。莲每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慧子已经离开了,但是她留下的插花还摆放在桌上。扭曲的、光秃秃的梅枝用延伸出去的不规则形状向空中蔓延,竹筒挖出空洞做成花瓶下方有几朵稍微枯萎的白菊,整个图案形成无常和往生的对比,散发出冰冷的美。枝条倾斜的断口,让莲回想到奶奶手拿着剪刀剪掉花朵的瞬间,而那瞬间仿佛就发生在他回家前不久那几个小时,这使他产生奶奶还活着的错觉。
莲还是从来没有正面地看到慧子的眼睛,即使在感谢女人的操劳时,也只是像当初见面时一样,生疏客套地说话。慧子的头总是低着,眼睛向下垂,悦耳的声音里听不出特别高兴的东西,也没有抱怨的情绪。莲很难判断她究竟因为父母的要求来到他身边照顾,还是自己提出的要求。
这实在是一件因为太微妙而伤脑筋的事情。
大约已经过了三七的一个晚上,慧子在女管家的帮助下准备了几个人的晚饭,正雄和敏夫两夫妇都过来。这段时间里的日常聚餐使得离开家几年的莲好像和亲人熟悉了一些,偶尔还会聊一些店里的事情,或者是很久以前的关于羽千代的往事,虽然后者并不会让莲感觉特别愉快,可那是最容易让每个人产生共同记忆的东西,所以还是能够接受的。
正雄在晚饭后留下了和尚给羽千代取的戒名。
“等到纳骨之后,就稍微休息一下。”正雄对莲说,“你和慧子可以去旅行,或者参加八户柄振,泡泡温泉,怎么样?那孩子不爱说话,不过很细心呢。”
莲没有点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要当着长辈说出拒绝的话很难。但是这样的建议就好象是把口味奇怪的寿司放在面前,虽然看一看都很没有胃口,却要被逼着吃下去。幸亏正雄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也没有注意内向的莲的脸上有尴尬的神色,倒是百合子暗中拉丈夫的袖子,似乎提醒他不要说得太过。
莲看着他们身边像人偶一样安静坐着的少女,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只有一阵阵淡得难以闻到的梅香从那个方向飘过来。
莲的身体里忽然有股恐惧和烦躁,他回想起另外一个人肌肤的温度,还有那种浓烈的可靠的混合味道,如果退一步就会被男性坚实的怀抱包围的话,也许他早就已经逃跑了。
不过,好在正雄一家很快就告辞离去了,并没有让莲在难以忍受的时候冲动地说出失礼的话。但是在志子回到厨房去收拾后,敏夫和安子却郑重地对莲说,整个葬礼结束以后就应该考虑向正雄提亲了。
“惠子是一个很好的结婚对象。”长得有些圆圆胖胖的敏夫表情严肃,“莲,你快要二十六岁了,而且现在是藤原氏的长孙,应该考虑终身大事了。没有结婚的男人是不成熟的,你必须得有一个女人帮忙操持家里的事情,才能经营好‘桂之屋’,而且……藤原家也需要继承人。”
安子笑眯眯地看着脸色苍白的青年,说:“如果莲没有什么意见,敏夫和我可以作为男方的家长去提亲。不用害羞,男人都是要结婚的,慧子和你很般配呢,你们两个一定会幸福的。”
莲从舌根底下尝到了苦味儿,突然很想大笑,他努力地动了动嘴角,也没有办法让两位长辈觉得他有一丝高兴的样子。
长辈们似乎发现了他的异状,相互看看,最后敏夫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请仔细考虑一下吧。”他一边穿上大衣走向玄关,一边对青年说,“莲,你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再像当年一样任性。因为对奶奶不满就一声不响地考到东京的大学去,这样的事情可不能有第二次了。”
青年低下头不断地说着“对不起”,敏夫和妻子告辞以后,在清朗的月色中走出大门。
莲回到居间坐下,正雄留下的戒名还放在香炉旁边。他抽出信,展开,上面写着“藏经院羽千代空惠居士”的汉字。
“空惠吗……”莲喃喃地念着奶奶的戒名,摩挲纸面,皮肤能感觉到存在墨迹的地方因为紧缩而粗糙一些。他把信纸举起来,两只白蜡烛的光把纸变成半透明的模样,纯白和纯黑两种颜色都显现出浓淡不均的花纹,戒名也那么脆弱,仿佛只要轻微地用力就会戳破。
莲盯着这四个字,好像要把每一个笔画都在心底重新描一遍。他不知道和尚们是否了解奶奶,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名字。
羽千代给平常人的印象是怎样的,这一点莲想象过很多次。也许面对客人可以露出微笑的奶奶会是一个极受欢迎的老板娘,而一个寡妇能把“桂之屋”经营得越来越出色,也确实让人敬佩。和尚们大约觉得奶奶的一生承担了太多的责任,做了太多的事,所以才给她起这样的戒名吧。
但是,莲始终觉得,奶奶的表情中,永远不会看到她自己的感受,不管多么累,多么生气,她都是那个样子;皱眉或者微笑都是极少极少的。这让莲很难准确地感知到她的情绪,只有当她清楚地开口时,才明白她在想什么。
“空”这个汉字,倒是和那样面无表情的奶奶有些相似呢!
莲放下信纸,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突然想到自己面对着敏夫叔叔做不出的那个笑容——如果很难表现出让对方喜欢的表情,那么维持着木然的面孔应该更好些吧。
莲第一次冒出一个念头:冰冷地如同雪人一样的奶奶,是不是在内心也隐藏了很多的东西?
“莲少爷。”女管家志子在莲身边坐下来,说,“厨房那边我已经收拾好了,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辛苦你了。”莲把戒名装好,放回到香炉案上,“明天要准备刻牌位了,志子,村里有好的木工师傅吗?”
“山田手艺很出色的,可以去找拜托他来做。不过,少爷,”志子有些抱歉地说,“我明天想到隆也家去一下,听说友美最近一直在咳嗽,我非常担心。”
“啊,这样……”青年连忙点头,“去照顾她吧,小孩子咳嗽起来很危险呢。我这边完全不用担心的。”
“明明家里这么忙还给您添麻烦,真是对不起。”女管家深深地弯下腰,她胖乎乎的脸上有些为难,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试探着说,“莲少爷,今天敏夫先生的话,我也听到了。”
莲“嗯”了一声,把头转开了。
志子担心地叹气道:“莲少爷,请原谅我没规矩,不过……如果您同慧子小姐结婚的话,确实很合适,家里需要一个女主人了。我也老了,不能一直伺候少爷,要连我也不在,这么大的一个房子里就只有您一个人,我真的很担心……”
女管家擦了擦眼角的水气,而莲感激她如同母亲一般的关切口吻。即使心中充满了对“结婚”这个词的抗拒,但是志子的话让莲无法生硬地拒绝。他含糊地对她说了“谢谢”。
“无论如何,请好好考虑这个事情。”
莲带着苦笑,点了点头
女管家看着疲惫的青年,又说道:“莲少爷,还有件事情,我想跟您商量一下。”
“哦……什么啊?”
“您接手‘桂之屋’的时间还不长,像羽千代夫人那样劳累是不行的。如果可以的话,每天晚上清点黑泽家送货的事情,交给我也没问题,您就好好休息吧。”
莲心跳一下子加快了,起初感觉到的是恐惧。难道和真一的事被发现了吗?他心慌意乱地想。不管怎么说,都是在本家的仓房里,如果不巧被志子看到,也不是不可能。他按着腿上,注视着志子——老妇人的眼睛浑浊却很温和,并没有别的东西。莲稍微安定下来,向她笑了笑:“不,没有关系的,这个事情早晚也该我来做,慢慢的就习惯了。”
“可是,我看着您很憔悴,像没有睡好觉的模样……”志子把目光移向上一代家长的遗像,“羽千代夫人在世的时候,酿酱油和制作配菜的工作都是亲手完成的。她的要求很严格,从来也不准别人到仓房里去……我希望莲少爷不要像羽千代夫人那样,虽然‘桂之屋’很重要,可是,也得有自己的幸福啊……”
自己的幸福吗?莲真不知道说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幸福应该是什么模样的,从前以为,能走出本家,不再按奶奶要求的那样生活就是幸福。但是在东京的时候,自己同样孤单,朋友不多,也没有恋人,似乎依然生活屋子里,只不过这屋子更大更陌生,周围也是一个更变化多端的庭院。莲从接到奶奶要求他回来的那通电话起就明白了,他已经按照奶奶希望的那样长大,除了继续按她希望的那样生活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不过有一点恐怕是奶奶绝对没有想到的,那就是他并没有喜欢上完美的慧子,这是奶奶无法控制的事情,也是因为她而让莲产生偏差的事情。与慧子在一起的时间和与黑泽在一起的比起来虽然更多,但是前者必须用忍耐的心情度过,而后者却是享受。一想到这是奶奶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事实,莲就多多少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特别是意识到自己和黑泽的见面是在以往只有奶奶才能去的那个仓房里,他甚至会觉得兴奋。
自己还真是个可恶的家伙啊。
但如果要真的拒绝和慧子结婚,莲可以预见将有多么可怕的非难。藤原正雄和藤原敏夫肯定会以长辈的身份要求他考虑到家族的利益,如果这个年龄还用“不喜欢”作为理由,除了像以前一样继续被责备任性以外,或许还会被认为是“孩子气的借口”而不予理睬吧。
莲非常明白,他现在的沉默无论如何都并不是意味着将来说出否定的答复。
(6)
月光从天窗上洒落下来,因为关上了灯,所以在仓房地面的中央清楚地映出一块白色正方形。有了这个地方,别处都显得更加黑暗。在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光线折射中,依稀能辨认出巨大的酱油桶,还有那些排列整齐的米糠坛。
缺少了平时温暖的橘黄色灯光,仓房就被冬天的气息入侵和占领了。干燥木头的味道,以及微微的酸味,像幽灵一样充满了整个空间。在视觉的功能被削弱以后,这些嗅觉上的存在就凸现出来。同样的,极其细小的声音也显得分外清晰,一丝的响动都可以去猜测在黑暗中发生了什么。
在没有一点儿亮度的角落里,柔和的沙沙声和人急促的呼吸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因为拼命压抑而细不可闻的呻吟,偶尔泄露几下,就像柔弱的猫叫一样,听了以后会让耳朵发热。
粗糙的手指在白皙的皮肤上用力揉着,留下红色的痕迹,然后又像是珍惜一般放轻了力道爱抚。粗暴和温柔的交替刺激让莲紧紧地抱住了黑泽的脖子,交叉在男人脊背处的手指也无法忍耐地掐着坚实的肌肉。他蜷缩着脚趾,扭动着身体,单薄的腰因为前后的摇晃而弯出危险的角度,仿佛要折断了一般,光滑洁白的额头上也冒出了汗水。
“好香啊……”黑泽用力把莲不安分的身体按向自己的腰部,同时用鼻子摩擦着他纤细的颈项,“莲少爷的味道,就像母马那么浓烈……”
“混蛋!”青年用虚弱得颤抖的嘶哑声音骂到,却因为黑泽的话而感觉到体内掠过了一阵酥麻的电流。
黑泽低声笑起来,浑厚的嗓音伴随着加重的力道让莲来不及反击就发出短促的尖叫,然后像是虚脱了一样伏倒在这个男人的身上。
两个人的汗味交织在一起,因为体温的关系蒸腾在衣服和皮肤之间,有种被包裹成了一体的错觉。滑腻的肌肤贴合着,稍微移动就相互摩擦,痒痒的触感很快就会变成一条带着小钩儿的丝线,一直向隐秘的内部探去,点燃还没有熄灭的火。
莲在黑暗中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只是如同融化的雪一样将身子靠着黑泽。他狂乱的心跳在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才渐渐地慢下来,黑泽把他敞开的衣服拉拢,然后从背后把他搂在怀里。
“会冷吗?”黑泽摸了摸莲刚才裸露在外的腿,嫩滑的皮肤因为火热的掌心突然接触而发颤,莲抓住那只手,放在嘴边。
“有黑泽君这样抱着,很暖和。”他把脸放在那只手中,磨蹭着,“好舒服。”
黑泽粗重的呼吸贴近莲的后颈,然后吸吮着那儿的皮肤。
“能永远这样就好了。”莲喃喃地说,“没有光,没有人看见我们,什么也不用想,就这样被黑泽君拥抱着……
身后的男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说:“莲少爷的话好象很悲伤呢。”
莲在黑暗中苦笑道:“如果我悲伤的话,或许就会被很多人骂为‘不知好歹’。”
“为什么这样说?”
“黑泽君,我刚刚继承了那么有名的‘桂之屋’,长辈们虽然能干,却没有来争夺家产,而且……还给我介绍了一个非常美丽、懂事的结婚对象。这样都不满足的话,我就是一个可恶的家伙了。”
男人的指头滑到莲的喉结上,轻微的触感好像是在享受声带传导皮肤表面的震动。莲忍不住缩了一下,黑泽的指头就滑到了锁骨中间的凹陷处。
男人这种逗弄猫一样的行为让莲觉得舒服而又不甘心,他正要移开身子,却听见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说道:“呐,莲少爷,这些都不是您想要的,对吗?”
莲紧紧闭着嘴唇,没有开口。
“只要作为藤原家的家长,无论如何都会结婚的。莲少爷早就有这样的觉悟了吧?不过我知道,莲少爷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一定比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更加开心。莲少爷需要的是被人保护,而不是勉强自己做那么多事情。”
“黑泽君……”
老实的男人突然用兴奋的语调说:“不如……两个人一起逃走吧!”
莲吃惊地张开嘴,然后被黑泽抓着双肩扳成了面对面的姿势。两个人的脸在微弱的月光反射中被对方看清了。黑泽笑着继续说道:“莲少爷想去任何地方都没有问题,我会一直和您在一起的。我们一起离开蓬田村,离开青森县。您想要出海也没有关系,走到哪儿我都会保护您的。虽然很对不起大哥,但我不是长子,可以任性一点,如果莲少爷也能放弃藤